我以为,独裁从不关乎权力者的胆识,只关乎其能力。换言之,问题当在能不能独裁,而非敢不敢独裁。
蒋介石一生背负骂名累累。最昭著的一则,当是“民主无量,独裁无胆”。按通说,此言出自毛泽东之口,原话多了两个“搞”:“搞民主无量,搞独裁无胆。”——毛公言辞,颇喜用“搞”字(据司马璐回忆,毛公还喜用“操”字)。1945年,毛公说这话给民主人士听,民主人士再说给其他人听,九转十八弯,“搞”没了,只余下八字真言,一字一杀。
不过,毛公此言,我只能同意前半句。对执政者而言,放权于民,还权于民,推行民主政治,正关乎其眼界与胸襟。所谓胸襟,便是量。蒋介石的肚量,一向不够大,其义兄黄郛曾劝他:“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老弟于‘毅’字之一字,已足够足够,今后只当在‘弘’字上多下功夫。”言下之意,即斥他褊狭。对比之下,其子蒋经国的量则要大一些。这二人虽为父子,却分属两个时代:一人死于威权时代的结尾,一人肩起了民主时代的闸门。相比同时代人的智识局限,民主无量,或不足以构成蒋介石的巨大耻辱;民主有量,则是蒋经国的无上荣光。
进一步讲,民主不仅是一个量的问题,还是一个质的问题——这里的质,不是指民主的品质,而指执政者对民主精神的认识。台湾作家王鼎钧对比二蒋,说蒋介石“把专政当本钱,把民主当利息,本钱充足的时候,不妨拿出利息来让你们挥霍一下,可是雷震后来要动他的老本,那只有鱼死网破”,蒋经国则相反,“民主自由才是本钱,专政才是利息。这一念之转善果累累,他在利息耗尽以后保住了老本”。这一比,高下立判。
至于“独裁无胆”,我以为,独裁从不关乎权力者的胆识,只关乎其能力。换言之,问题当在能不能独裁,而非敢不敢独裁。能独裁,哪个权力者不会独裁呢。我常常引用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芭芭拉·塔奇曼的一句名言:“行政权力永远都是饥肠辘辘,扩张与强夺是它挥之不去的本性。”权力永远都是一头饥饿的老虎,独裁正如其掠食的本性。只是并非每一种食物,都愿化作虎口美餐;并非每一个民众,都愿化作独裁机器的螺丝钉,所以独裁者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如豺虎肆虐,暴戾恣睢。以前我们常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反过来讲,哪里反抗多了,哪里独裁就少了,若无反抗,若遍地都是奴隶,若满眼都是太监,独裁政治必将大行于天下。
纵览蒋介石一生,他未成为独裁者,并不代表他不想搞,没胆搞,不过没有搞成而已。这说到底还是能力的问题。其原由可一分为二。其一,蒋介石所属的政党国民党,虽屡经改造,并借鉴苏联的经验,却由于历史与阶级的局限,只能实现“弱势独裁”。“独裁政党亦有强弱之分……国民党虽然具有强烈的一党独裁和政权垄断意识,但其‘党力’相对于中国的国家规模而言并不强大。党机器长期处于派系纷争和软弱涣散状态,其离散而有限的‘党力’在相当程度上制约了它‘训政’的力度。国民党只是一个弱势独裁政党。”(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在党国体制之下,党的“弱势独裁”决定了政治的“弱势独裁”。
其二则取决于蒋介石执政时期的政治形势。在蒋之前,袁世凯、段祺瑞、吴佩孚、孙中山等,毕生致力于统一中国,却无一人如愿以偿。到蒋介石手上,终于九转功成:1928年底,张学良在东北改旗易帜,降下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升起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至此,中国号称统一。然而这种大一统,仅仅具备一个炫目的外观,其实质依旧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倘将此时的中国比作一颗臭鸡蛋,蒋介石的势力范围,大抵不会超过蛋黄。
唐生智的部下龚浩,曾回忆当时之局面:“在平汉路方面的北伐军主力是桂系和冯军,因此造成了冯桂的联合,所控制的地盘包括两广、两湖、山东、河南、河北南部及西北各省,蒋先生所有的只有福建、安徽、江西、江苏、浙江五省,有如当年的孙传芳。”布赖恩·克罗泽《蒋介石传》指出:“冯玉祥称雄于北方,同时又是有名的西北王,控制了山东、河南、陕西、甘肃、青海以及宁夏等省。而蒋的对手阎锡山则从他那坐落于山峦起伏的山西省的大本营中向河北、察哈尔、绥远等省发号施令。在南方,李宗仁控制着广东、广西、湖南、湖北。中国实际上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差不多可以算得上是诸侯割据……蒋介石只在长江下游的五个省里享有无可争议的权力。”偏安东南一隅的蒋介石,可比者,如东晋、南宋,说白了,都是小朝廷。
此后二十年,蒋介石一直为实质上的大一统中国而煞费苦心,奋斗不息。然而,国民党政府始终是一个局部政权,哪怕在其权力最鼎盛的时期(1946年前后),中国仍外有美、苏压迫,内有共产党虎视,港澳被殖民,云南属卢汉,广西属桂系,西北属马家,东北名存实亡,蒙藏政局晦暗不明,所谓统一,依然遥迢似海市蜃楼。
同时,国民党内部,亦非铁板一块。金以林《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蒋介石最高领袖地位是如何确立的》一书,写蒋介石与胡汉民、汪精卫艰苦斗争,最终问鼎党权。但是,纵然蒋介石成为了“最高领袖”,党内还是有孙科这样屹立不倒的掣肘者,以及凭借枪杆子而虎视眈眈的李宗仁、白崇禧等巨头,甚至所谓蒋宋孔陈四大家族,都非一心,在蒋介石赴台之后,终告分崩离析。
我们说独裁,当指一种乾纲独断、挥斥八极的政治能力,独裁之下,以万物为刍狗,视万民如草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由此而论,蒋介石谈何独裁,在他治下,国未统,党不一,这种形势,要搞独裁,哪里搞得起。王霸雄图,尽归尘土。
1949年后的台湾,有一段历史被冠以恐怖之名。这是距离独裁最近的暗影,却仍称不上独裁(蒋介石在台湾推行地方自治、土地私有化改革,皆为独裁者所不取)。于今回溯,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终蒋介石一生,皆与独裁无缘。独裁于他,更像是黄粱一梦。他到底有无梦过,我们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不过,梦中狂热的暴君,落入冰冷的现实,即刻沦为束手无策的纸老虎。
旁观者清,如曾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及驻中国美军指挥官的美国人阿尔伯特·魏德迈所言:“(蒋介石)委员长远不能算是一个独裁者,事实上仅仅是一帮乌合之众的首领而已。他常常难以保证推行自己的命令。”“这个政府对个人的干涉太少。而不是干涉太多。他(蒋介石)最后失败的原因是未做应做之事,而不是做了不应做之事。”
毛公这句名言,曾被李敖先生发扬光大。他在台湾骂蒋介石、蒋经国“民主无量,独裁无胆”,骂了半个世纪,直至被骂者身死,还不解恨,恨不得掘墓鞭尸,起亡者于地下,再战三百回合。后来的陈水扁及民进党政府,被他称为蒋介石的“徒子徒孙”,依然“民主无量,独裁无胆”。其实,李先生多虑了。陈水扁们能容忍李敖的骂战,已经证伪了“民主无量”。“独裁无胆”云云,更是虚妄。有胆如何,无胆如何?因为这本来就不是胆量的问题,而是能力的问题。你把有此贼胆的穆巴拉克或卡扎菲放到台湾,再借他十个虎胆,他也搞不了独裁。
(节选自作家羽戈新著《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年7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