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羅舌戰王自如,看中國社交網絡辯論史

2014年09月04日

Peter Cho

中國的互聯網一向是眾聲喧嘩的舞台。最近,一段長達三個小時的視頻成了網友們熱議的焦點。視頻中,早年以「老羅語錄」聞名於網絡的鎚子科技創始人兼CEO羅永浩與他的年輕挑戰者——電子產品測評網站ZEALER創始人王自如展開了一個虛擬公共空間的辯論,就老羅的產品鎚子手機的質量問題以及王自如評測機構的中立性問題展開激烈交鋒。

8月27日19點,辯論在優酷視頻平台正式開始。羅永浩明顯有備而來,採用「人肉PPT」(手工展示事先印製的圖板)的方式闡述自己的觀點,氣勢咄咄逼人。視頻傳開後,網上議論不斷,各種版本的猜測和「內幕」相繼出爐。這場論戰也被冠以「互聯網史上第一約架」的名頭。這一事件之所以受關注,在於其形式的新穎——雙方約定好,採用現場直播的方式進行視頻辯論,而且達到了250萬次觀看量(截至目前),這在中國互聯網上確實是第一次。

不過從網絡公共辯論來講,不論時間的早晚,還是對社會的影響,這次「約架」還難以稱得上「第一」。但這次「約架」又是中國社交網絡辯論史的一個節點式事件:在這場辯論之前,網絡辯論以無規則和情緒之爭為主要特徵,但同時辯論話題多涉及公共事件,兼具啟蒙意義;而在這場辯論出現之時,中國社交網絡的辯論越發趨向於娛樂化和個人化,公共議題大幅減低,策劃性和規則感增強。

互聯網進入中國以來,各種形式的網上辯論、「掐架」不可勝數。由於互聯網的特性,網絡辯論也有自身的特點。總體而言,這些辯論都沒有事先制定清晰的規則,各方都可以按照自己理解的方式出牌。在沒有議事規則的情況下,辯論往往升級為「罵戰」,有時會發展到當面對質乃至大打出手。辯論到最後也很難分出勝負,一方低頭認錯或雙方握手言和的情況並不多,往往是一方刪除博文、拒絕回應;或者由於其它更熱門的事件吸引公眾眼球而不了了之。網絡論戰不僅僅是事實之爭,邏輯之辯,更是一場輿論戰。辯論雙方的終極目的不是駁倒對方,而是讓自己的粉絲相信真理站在自己這邊,並盡量爭取處於中間地帶、態度搖擺的網友加入己方陣營。一場論戰也往往由「兩個人的戰爭」變成「兩群粉絲的戰爭」。因此評判一場辯論成敗的標準並不是場面上的勝負,而是由此產生的輿論影響和人心向背。「贏了辯論輸了人氣」的現象時有發生。

這些大大小小的辯論多數都如曇花一現,只有少數影響深遠,其中就包括「韓寒白燁之爭」。2006年初,文學評論家白燁在個人博客上貼出文章《80後的現狀與未來》一文。文章認為當時的「80後」作家及其作品「進入了市場,尚未進入文壇」。面對這樣一篇以「前輩」口吻寫就的文章,韓寒沒有按照傳統的套路「溫良恭儉讓」,表示虛心接受指點,而是貼出了一篇頗為「桀驁不馴」的反擊文章:《文壇算個屁,誰都別裝逼》。韓寒在文中反對「按年齡劃分作者」,反對「狹隘的圈子意識」,一句「什麼壇到最後也都是祭壇,什麼圈到最後也都是花圈」成為傳誦一時的名言。之後雙方經過多個回合的較量,又有陸天明、陸川、高曉松等多人捲入爭端。最後以白燁刪除自己的博客告終。

這場論戰最大的贏家是韓寒,一舉確立了韓寒的「江湖地位」,由「少年天才」成功轉型為「青年領袖」。韓寒之所以在這場論戰中取得成功,就在於他準確地滿足了公眾的需求。多年來身處規矩森嚴,論資排輩嚴重的社會中,已經通過互聯網獲得一些新思維的人們需要一個敢於挑戰權威的年輕人作為時代的象徵。

除了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以及造就偶像,網絡辯論還能起到普及新思想的作用。2008年,西藏314事件發生後,網絡上盛傳CNN進行不實報道的內容。還有網友成立了「反CNN」網站。針對這種現象,媒體人長平發表了一篇題為《西藏:真相與民族主義情緒》的文章,認為虛假報道的流行是因為缺乏自由的輿論環境,不能因為CNN等媒體的不實報道就全面否定普世價值。文章刊登後,《北京晚報》刊登了署名「文峰」,題為《造謠自由的南都長平》的文章。文章說:「『言論自由』就可以顛倒黑白、捏造事實,就可以肆意歪曲歷史……就如同最近西方媒體在中國西藏問題上歇斯底里的表現一樣,這難道就是言論自由嗎?這是言論暴力……如果這就是南都長平要維護的『普世價值』,那只能是失去廉恥的價值。」

交鋒迅速蔓延到網上,雙方都有支持者。「文峰」的支持者認為「南方都市報正在蛻變成反華媒體反華勢力的國內代言人」;「長平」的支持者則認為「文峰」的文章「帽子子滿天飛,很象文革式的大字報」。雖然很難評價這場論戰中誰輸誰贏,卻有一個意外的收穫,那就是普及了「普世價值」的概念。當時「普世價值」還是一個僅屬於知識分子的詞彙,經過這場論戰,這一概念廣為傳播。如今它已經成為互聯網輿論中一個基礎詞彙了。

中國網民人數不斷增加,網絡生態不斷進化,隨着時間的推移,公共辯論所面臨的網絡環境也在逐漸變化。一個顯著的特徵是,「啟蒙時代」結束,進入「分裂時代」。互聯網來到中國的幾十年,也正是這個國家劇烈變化的幾十年。這種變化的程度之劇烈,讓很多人都深感不適應,也因此生出相當程度的疑惑乃至怨氣,人們迫切需要答案。而互聯網正好滿足了這一需求。一時間各種思想在網上出現,左的、右的、崇洋的、復古的……每種論調都能找到市場,每一個受眾也都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這是一個多元化的啟蒙時代,前文提到的「韓白之爭」、「長平文峰之爭」都是這一過程的一部分。

前文提及的「羅王之戰」的主角之一羅永浩,也是這場啟蒙運動的重要分子。他在英語培訓學校講課時的調侃段落被學生錄下來發到網上,人稱「老羅語錄」。這些語錄涉及歷史、文學、哲學、國外軼聞等領域,言語犀利,觀點與教科書截然不同,能起到把上學時被「洗」過的大腦再「洗」回來的作用。在強大的需求面前,「老羅語錄」迅速流傳,連他的辯論對手王自如也自稱是聽着他的「語錄」長大的。

經歷過啟蒙時代以後,每個人都找到自己認為的真理,每個人都懷揣着一個醫治社會的藥方。這時人們就不需要被啟蒙,而是走向了分裂。在這樣的狀態下即使信息流動十分順暢,人與人的溝通依然十分困難。因為每個人都抱定自己的想法,觀點一致的人結合成群體,不斷自我強化,不同群體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中間群體越來越少。2012年7月,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吳法天與四川媒體人周燕在微博上言語不和,相約在朝陽公園南門見面,繼而發生肢體衝突,人稱「微博約架」。此類肢體衝突發生並不止一起,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通過擺事實講道理已經根本沒有溝通的可能性。

隨着「打擊網絡謠言」的「凈網活動」深入開展,微博「大V」的活躍度明顯下降,微博平台的用戶群也大量流動到微信等更加私人化的社交平台。在微信「朋友圈」中都是熟人,並不適合辯論。這裡「點贊黨」、「哈哈黨」(指習慣用「哈哈哈」留言的群體)盛行,不會因為意識形態不同傷了和氣。

2011年下半年,長期堅持不使用微博的韓寒激活了微博,並於2012年元旦前夕連續發佈三篇文章:《談革命》、《說民主》、《要自由》。然而這三篇文章似乎並不能讓大多數人滿意,各種爭議紛至沓來,最後還引出了「代筆門」這樁無解公案。這件事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分裂時代」的特徵,人們對於很多大是大非問題都有了自己確信的想法,已經不需要啟蒙,只需要「賣萌」。人們對公共事物的討論逐漸減少,話題轉向娛樂和日常生活。諸如「豆腐腦該咸還是該甜」、「粽子是肉餡還是素餡」等問題成了人們爭論的對象。

因為中國政府對社交網絡輿論的管控,微博的公共辯論空間意義急劇萎縮,人們轉投更私人化更加抱團的微信和針對垂直領域人群的社交,公共辯論的生態無法形成,因而網絡辯論在中國逐漸喪失了啟蒙意義,轉向生活化和娛樂化。「代筆門」後的韓寒準確地把握了這一變化,改走「賣萌」路線,時常在微博上發生活照與網友互動,人氣依然高漲。老羅已經化身「有情懷的工匠」。他與王自如的這次「約架」,也是由於其強烈的娛樂性才得以傳播。正如有網友所言:「看了他們的辯論,發現相聲在中國還是有市場的。」

王俊嶺原為新聞網站編輯,現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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