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了我富裕的家,我给下一代建立公義社会

原编者按:这是一封来自香港青年的书信,写于7月2日的清晨。

青年的政治参与与勇气无关,而来自一种纯粹的道德直觉,与生俱来,人人有之。

你給了我富裕的家,我给下一代建立公義社会— 给爸妈的信

作者:赵云

爸爸、妈妈:

二零一四年七月一日晚至七月二日凌晨,真是个特别的日子。

这天晚上,我们家中又多了个新成员。哥哥的幼女瓜瓜落地。清晨我在whatsapp收到哥哥从一所私家医院传来新生婴儿的照片,是个可爱到要人命的小女生。出生时间是七月二日清晨四时三十四分。

这晚我不是被whatsapp的讯息吵醒,因为平时极贪睡的我,一夜无眠。收到照片时,我在计算机旁看着来自遮打花园的现场直播。女娃不会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时,正有一群比她大二十年左右的年轻人,在炎夏的晚上,等待被警察抬走。

由03年开始,每年七一我都会游行,那时我不过是个刚考完会考的中学生。每年这天中午,你都会送我出门口。到最近几年,有些团体在游行完结后彻夜留守政总,于是晚上你就会打来问我,有无留守,几时回家。

政治在家中几乎是个禁忌,因为我们的立场如此南辕北辙。我看不起民建联卖港,你说泛民事事反政府,搏出位,政府只想做好事。你们最怕冲击,最怕游行,因为会乱,会拉,会有危险。你们多次叫我不要去。上月生日,你们次蜡烛许愿说,生日愿望是我不要再游行,不再为政治费神。

其实我觉得大家都很误解。我脸书上po的总是中外新闻分析,大小集会游行尽量出席,不是因为我很喜欢政治。你们常说,政治很污糟。我觉得,既然愈污糟,我们就愈要了解它,知道它,不被肮脏的手沾污。法国社会学家Pierre Bourdieu说,社会学是种武功,当我们面对制度暴力和symbolic violence,这些比拳脚更阴湿更难以察觉的暴力时,我们就要拿出来自卫。其实我关心的不是政治,而是人类作为群居动物,该如何有尊严地生活在一起。

我去游行、集会、留守,你说好危险。其实我不是大无畏,我不是不怕死,我也好怕被人拉,又好怕痛。平时不做运动手无缚鸡之力,其实每次冲击我都走先。例如今次,我没有留到半夜。我想说的是,除了极少数生来就是哲古华拉式的领袖人物,昨晚留守遮打花园的,在东北工作长期耕耘的村民和社运工作者,大都是跟我差不多贪生怕死之辈。无人想被拉,无人想受伤,无人想无啦啦去冲。黄之锋都一样,他都可以坐在家中打机叹冷气的。

你从来没有出席过任何游行集会,你不知道电视播的是冲突片段,往往只是长达十多小时的集会的其中十分钟所发生的事,其余95%时间大家都在呆坐。你说,以前香港好和谐,为何现在大家这么多怨气?我们以前都捱得好辛苦,先捱大你们两兄妹,为何你们现在觉得不用捱,事事都要靠政府?

七十年代我未出世,八十年代我未懂事,其实当时社会一样好多问题,只是没有互联网这些平台,你们未必听见。于是你觉得,有问题但不准表达,是一种值得追求的和谐吗?长毛讲粗口,穿tee shirt,你们觉得很不适当。于是你觉得,一个着西装,讲大话的议员,会比穿tee shirt,以粗口讲真话的人来得高尚吗?只有当大家都能讲真话,不受不公义压迫,这才是真正和谐的社会。

国共内战时,你们跟父母分别从国内偷渡来港,环境困乏,但咬紧牙关省吃俭用,把我们两兄妹养大成人,两人都在研究院毕业。你们本想老怀安慰修成正果,可是家中却有个女儿,整天因为社会不公义变得愤世嫉俗,生活过得并不快乐。其实我不是你们想象中清高,当初弃法律改念社会科学不是因为我为梦想放弃金钱,而是我也怕做律师好辛苦。我也跟其他港女一样行街买衫买化妆品睇靓仔明星,我都想日日可以过得好轻松。可是廿一世纪的香港跟当时上世季七、八十年代不一样,不是你们想说要捱就会捱得到。仔细想想,当时的经济奇迹,除了是上一代香港人艰苦的成果,也是历史上多个外围因素加上的巧合:冷战下中美角力、对中国的经济制裁、二战后重建欧美经济高速发展,依赖廉价劳动力,这些历史条件,都是可一不可再。再者,我们认真想想,上一代的经济起飞,有多少是一种历史的权宜选择?高地价政策令香港可以低税率支撑合理的福利和社会服务,同时令所有人成为楼奴,创业变得难上加难;低税率令财富再分配变得不可能,贫富悬殊愈来愈严重,也遗传至下一代;发展金融业全民炒股致富,令今天香港经济变得单一,没有实业。我不是说你们选错了路,我不是经济学家,如果我是四十年前的财政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我们现在的确面对这样的困境,你们「塞拉利昂下」一套的适用范围,可能已愈来愈小。可惜我们当年没有加入移民潮的行列,没有外国护照,我别无选择,只有留下建立一个更公义的社会。

这四年间,我们家中添了两位新成员,哥哥嫂嫂诞下的长子和次女,笑声哭声和每天牙牙学语的事都逗得全家充满欢欣。看着出生不到一的小男生的照片,我更笃定我做的事是对的,不,应该说我做得不够,应该做得更多,更认真地思考我们在游行过后,每天在自己的岗位上如何做连结,对抗更多更多的不公义。

三年后我就三十岁,你们常说,好命的话我已做了人家的母亲。昨晚我看着比我年轻十年的学生们在遮打道过了一整夜,我只觉得亏欠。你们说,如果我被捕,受伤,怎么对得起你们?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父母的恩我们一世也还不了,只有透过贡献下一代来pass it forward。正如我们今天稍为安逸的生活,都是踏在前人以血泪争取过的路上:没有前人争取自由平等博爱,争取宪法、争取废除奴隶制,我们什么也不是。如果我们不为下一代做点甚么,那就只是freeride前人的血与汗。感谢爸妈的辛劳,让我和哥哥从不愁吃喝。你给了我富裕的家,我就给下一代一个公义社会。Pass it forward。

女儿上

七月二日

(据香港主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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