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写给我的父亲;献给天下清清白白、慈爱苦难的父亲。
好多年了,一直想为父亲写点什么。
十几年前,有过为父亲做口述笔录的想法。其实也想为故乡父老乡亲留下点真实的记录。
几年前,有时间为父亲做口述笔录了。父亲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耳是多年前就基本失聪了的,双目也基本失明了。(去年(2011年)父亲做了白内障手术,一只眼睛复明了)
(2012年)2月26日早晨六点,父亲走了。干干净净的走了。
父亲走的时候,已经枯干了。那双壮实的超级大手,看起来修长了。气若游丝之标,我喊“爷老子”,父亲眼球动了一下就走了。之前一周,父亲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说,不能起来。然我信,父亲心里是清楚的。
父亲走得很安详。一点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父亲走时,双手交错好好的放在肚子上,右手拇指按着中指。妈妈说,这是父亲自己在算时辰,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走的。
父亲走的那个晚上,妈妈给我铺好沙发,叫我睡在沙发上守候父亲。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父亲生于民国十六年九月二十日。
在我们子女的记忆里,父亲是一条老黄牛。到八十岁还不能空一下子。天天起早贪黑,不停的做事,也不知道父亲怎么能找到那么多活干,总是干不完。
那时太太跟我回家,不理解一个老人怎么天天要起早贪黑、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也不多话,中午也不休息。天一亮就起来,天黑了才回来。我们叹息父亲不会享福。自己有一份退休工钱,子女也都成家了,何至于要天天忙成这样子。
父亲一生老实本分,从不占别人一分钱便宜,从没赚过一分松活钱。完全靠力气养活我们四兄妹。妈妈说,你父亲一生赚的每一分钱都是汗水换来的。
妈妈十八岁嫁给父亲,相依为命六十年。昨夜妈妈给我说:你爷老子走了的样子几好看。在生,你爷老子老给我讲,他死了不会吓着我的。妈妈又给我说:你爷老子什么都要我先吃,我做什么他都喊好吃,胃口好得很呢;碗里有一粒米碗就舍不得放,也要吃掉的,好舍不得。
妈妈给我说,你爷老子一辈子吃够了苦。自己哪怕是一分钱也舍不得花;掉到地上哪怕是一粒米也舍不得浪费;对我对你阿公阿婆就舍得;对你们几个兄妹这个家,母鸡抱窝样的护着。
民国三十五年,父亲下华阳讨生活,其实就是给人扮禾做散工。那时的父亲只有十九岁。大病一场打摆子,药也没得吃,霸蛮挺过来的。
民国四十一年,父亲下河当纤夫,在水里泡了整整二十个春秋。六十年代大饥荒,父亲在涟水做纤夫。一条汉子掉到河里,那是是冬天,没人敢出手。父亲跑去,衣服也没脱跳下河,救上来淹淹一息的汉子。一年后,汉子本人和他母亲找到我们家,汉子母亲是坐轿子来的。自此,我们两家人成了亲兄弟,50几年按古礼往来,岁岁如此。这次,父亲走了,那个叔叔一家六个孩子都来奔丧,参加父亲葬礼。
民国六十年后,父亲到一间钢铁厂做搬运工。为了大哥能有一份工作早点成家,52岁的父亲就早早退休了。那时候叫接班顶职。
退休后,父亲不让妈妈干活,也不允许我妈妈沾冷水。三十三年了吧,那时我妈妈是我这样大,还要小些。父亲老给我说:你娘一个人在家,带你们四兄妹受了苦吃了亏,我自己无所谓,对你娘老子一定要好好的。
几岁的时候,家里有时会揭不开锅。我们是四属户,在伟大领袖的日子里,邻居更穷困。那些歌颂毛主席的人们应该回到那个年代去饿几年肚子。
妈妈老打发我和小哥到父亲单位去讨工资回来买黑市米。到了父亲卖苦力的单位,我们俩兄弟特能吃,据说是一天吃掉了九钵饭。那是父亲天天卖苦力的伙食。我们小,哪里懂得那么多。
那是七十年代初,民国六十年后的事了。依稀记得,父亲将我扛在肩膀上送回家,在路上,我睡觉了。
年前,在医院,父亲突然说:不知道我这个崽夜里睡哪里。父亲以为我四处流浪无家可归。这时我无法理解什么是老年痴呆。
父亲走了,心里有好多悔。
年前,那是一月五日,千山万水,我从昆明赶回家,直接送父亲到医院。当时,父亲全身浮肿一个月了。之前,妈妈不肯告诉我。总是担心我会着急回来,会占用我的精力与时间。
在医院的日子,我独自陪着父亲。从这个时候起,我已经明白了要珍惜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不惜代价要治好父亲。药物很快就见效了。
记得娄底中心医院的那些小姑娘们,非常敬业负责,给了我们同样给了病友关爱。在九病室,我陪着父亲一起战胜病魔,喜乐一点点一点点升起。
我天天给父亲用热水泡脚,父亲如孩子样快乐,新奇;擦身,天天擦得干干净净。护士们说,这个老爷子太爱干净。因为大小便失禁,天天要搞脏几次床单,这些年青的姑娘们,微笑着和我一起换单,丝毫不嫌弃。
为了方便,我们想不给父亲穿裤子。然,父亲坚决不干。用手死死的护住裤子,父亲那时其实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昏迷的。纵然是昏过去了,也用手死死的緾住裤子。父亲就是这样,到死,也要尽力维护自己的一点点尊严。一个几年了的老年痴呆病人,在昏迷状态最关心的是不让人脱光裤子。这就是我的老实本分的无力的父亲。
年前,到一月十三日,父亲可以出院了。父亲好想回家,一起床就紧紧抱着一只布鞋要回家,生怕我丢了。迷糊中,父亲不时说“老母子”一个人在家会怕。
出院后,因为家里无法提供大量的热水,也没有空调。我就在一间酒店里开了个大床房独自照顾父亲(房间里有一个长沙发,我就用睡袋和衣而睡)。小酒店就在医院边上,权当是住院观察。这是我们父子俩独自相处最长的日子。
到了酒店,24小时开着空调。电热水器有八十升,洗澡方便。这是我们最需要的。
父亲年级大了,患老年痴呆症,不叫他喝水不会开口要水喝,不叫他吃饭不会开口要饭吃,不问他解手不会开口说要解手。只是自己会动,会起来。
服伺时间长了,就知道正常情况下四五小时会解一次小便。可是不帮他接,会将裤子弄湿。这个问题相当简单。烦火的是,父亲已经无法控制大便了。他会有感觉要解大手,可是总是搞不赢。可以说父亲次次都要将衣服弄脏。
住进酒店是一月十三日。那天,我给父亲踏踏实实的狠狠洗澡。父亲坐在凳子上,我给他擦背。父亲爽呆了,精神为之大振。洗好澡,一口气吃了三个香蕉,刮了一个苹果父亲也吃掉了。这时父亲开始看电视,是CCAV五频道,好象是女子网球。孩子样的伸手摸电视上的女孩,连说这个妹子好,几好看。父亲整夜不睡觉,呵呵。
第二天,父亲就要回家,坚持不懈的要回家。自己找到了门,好不容易打开了,就在过道里走。这时已经能走二百米了,只是完全搞不清在哪里。
我心里满是喜悦。一个濒死的,家人以为没得救了奄奄一息的父亲,又活得好好的了,生命力在增加。作儿子的,心里是多么幸福呀。我一直给朋友们说,纵然累点,可有亲可事,这份喜乐是他人无法想象的呀。
到十六日,一直便秘的父亲,因为这些天的活动,与大量的水果,尤其是香蕉,面食的调养,身体状态已经好过两年前了。父亲看电视,去过道里与东家聊天。我上网写文字,读书,这几天,我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世上最幸福最骄傲的儿子。
半夜,父亲在床上不停的动,我知道要解手了。就去帮父亲接小便。有股异味没太在意。我问父亲要不要解大手,父亲不置可否。仔细一看,原来是床已经弄脏了,裤子自然也不例外。对此我早习以为常了。就带父亲到卫生间洗澡,洗得干干净净。又开始洗衣服,洗床单(因为是家庭酒店,我怕人家不让我们住,一直自己洗床单,因为两条,有空调,也一天能干)。
可是父亲又将新穿衣服弄脏了,只好再次换,再次洗澡。再次洗衣服。没有干衣服换了,我就将一条大浴巾给父亲包上。父亲坚持不懈的要开门出去,不停的叫,我没有理会,继续洗衣服。当我出来时,发现父亲神色不对,也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出去。再一看,茶几上一塌糊涂,浴巾上也是一塌糊涂是.......我将父亲抱进浴室,一边用热水冲一边大喊大叫,我已经要崩溃了。
父亲象做错事的孩子,不发声。
十多天了,我没有一天好好睡过几个小时。心里纵然是默念不要发火,可是我还是狠狠的打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握住浴巾死死不松。
我一直在浴室洗,早上,父亲又将床弄脏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失控了,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开始拼命的哭。其实,就是孩子,我也没有给她换过脏衣物。那时有保姆,太太也嫌我弄不干净,轮不到我弄这些。
后来我自己想,要不是信主,这些年心态在成长,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与勇气面对这一切。
这一天深夜发生的事,对我自己是一个小小的挫折,而对我父亲则一种沉重的摧毁。自此之后,父亲非常沮丧。我父亲一生如此自尊的汉子,哪里经得起我这样暴风骤雨的摧残。
第三天早上,六点半我实在太困了,就睡了。九点多时听到一声响,原来是父亲从床上掉下来了,可父亲还继续在睡!这一摔相当严重,后来一直脸眼青肿有一个星期。最痛苦的是,到过了年,我在老家的时候,父亲一听到我的声音,就不敢正眼看我,他已经被我吓坏了。偷偷看我一眼的眼神也是怯怯的。
其实时到今天,我也没有搞清楚老年痴呆症的更多学理,只是我知道,我的这些行为,已经深深的伤害了父亲。这些天,一想起这些,泪水止不住的掉。父亲呀,你可知儿子心里有多少悔,有多少愧,多少痛。
父亲走了,干干净净的走了。而我还要活在这个肮脏的世界。
父亲,我的慈悲的父亲,愿你在天上的国,注视你的儿子。我为自己感到羞愧,而我希望有一天,您不再为我感到羞愧。
父亲,我的慈爱的父亲,我们记念您,记念您在这肮脏的世上清清白白活了一辈子。
我到了祖坟,为您和母亲选了一个安息的美地,您和我们的列祖同睡。在这个美地之下您的脚下,是儿子的一块小小地,我已经告诉过女儿与侄子,百年之后与您同睡。在生没有事亲尽儿子本分,归天之后儿子与您同睡,注视我们的故园。
阿门。
(2012年3月5日发布于 挪威森林的博客NO.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