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人权律师,是较晚的事情。一四年以前的三四年,我因为得了紫癜,身体不能过度劳累,走路超过一小时,或者甚至半天的庭审久坐,脚上和腿上便要长许多红点。除了迫不得已的出差,我基本上都待在家里,卧床、读书、看电影,以及每天喝三顿中药。(正好乘此机会解释下我不喝酒的原因,因为喝酒会有损肾脏,各位看到此文的友朋,以后就可免去我再费唇舌了:))
当然,那段时间也免不了上网关注公共事件,王全璋被拘事件、建三江事件、新公民案、曹顺利案,这些事件或案件的详情,我都是通过网络才得以了解。当时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认识这些事件的主人公或案件的辩护人。相比这些仗剑走天涯的侠客,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坐困愁城的病人,或者,至多是个对卷长叹的书生。
之后,我的身体逐渐康复,也开始参与公共事务,与709被捕律师们有了一些片段的接触。因为时间不长的缘故,我的回忆难免碎片化;又因为接触有限的缘故,我的回忆只能及于王宇、包龙军二人。
(一)王宇律师
虽然名义上我跟王宇律师有过两个案子的合作(女权五姐妹之李麦子、屠夫吴淦),但实际上,在这两个案子里,我们却几乎没有交流案情探讨案件的机会。因为不久之后,王宇就被捕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出来,直到现在她的律师也没能见到她。
我跟王宇一共见过六次。
第一次是余文生案的研讨会上。王宇是余文生的辩护人,为了会见余文生,她拼尽全力,多次去看守所要求会见,多次投诉控告,但当局仍非法剥夺律师的会见权。那一次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长着一副贤妻良母相的王宇,不说话时平静恬淡,说起话来却语速极快,很有巾帼气。
第二次是在首都机场偶遇。其实那次我们同机返京,只是在机场取行李时才遇到。我们打了同一辆车,到她家附近下车时,我送了一袋当事人赠我的淮安茶撒给她,她客气了半天才收下。那时候我已知晓她“战神”的大名,知道她整天为了各类人权案件东奔西跑。那次我发了条微信,很多人点赞。一个南京的朋友说:王宇我知道的,很厉害的律师,帮我们老百姓打官司,特别拼。
第三、第四次,都是在福州,因为屠夫的案子。那次是我头一回见识王宇的金刚怒目,她跟看守所的门卫论理,跟所长电话里论理,且得理绝不饶人。在和李方平律师会见屠夫的过程中,他们事先准备的委托书、解除委托书被所方夺走,王宇第一时间就拟好了控告书并展开控告,其雷厉风行的战斗力,果然不愧“战神”称号。
那期间我们有一次同坐一车,谈到孩子问题。方平跟王宇说,你现在也可以再生一个啊。王宇说,哪有那个时间精力啊。我说,也不要太拼命,生个孩子,正好休息一两年。王宇笑了笑。想起这之后王宇包龙军和小包的命运遭遇,不胜唏嘘!
第五次,王宇之前的冤案已开始在网络上发酵,官方污名又起,张网以待,情势极为不妙。王宇却仍如没事人一般,到处开庭,为信仰案或其它案件的被迫害者们辩冤白谤。留守家中的老包却坐不住了,爱妻心切的他,张罗朋友们一起吃饭,研究对策。那一次,王宇很晚才从机场赶过来,面对大家的关切和不安,她却异常坦然。她说:“让他们来抓我好了,大不了让他们来抓我。”她又说:“这些事我没时间管了,都交给包龙军了。”直到被抓前的最后一段时光,她依然奋战在捍卫人权的第一线,而无暇顾及自己迫在眉睫的危险。
就是那一次,留下一段最快乐的趣闻。方平律师炫耀说:“我老婆,应该是圈子里的太太们中认识维权律师最多的了。”老包说:“认识维权律师最多的,那肯定是我媳妇啊。”众大笑。(建刚文中亦有提及)
第六次,跟周世锋律师等一起吃饭,王宇、刘四新都在。那之后没几天,他们就被抓了。那次是我第二次见周世锋律师,第一次是在广州,周律师请广州的律师们吃饭,我恰好躬逢其会。周律师人极豪爽,好酒,也好劝酒。我记得在广州那次,他跟我说:“要做大律师,不会喝酒可不行。”周律师古道热肠、急人之难,我听黎学文兄讲过他的故事。像他这样可入《豪侠传》的人,在今天的中国,真的不多了。
王宇被抓已超过一年了,她被官媒泼污成庭上大吵大闹的泼妇(那段被截取的视频背后的真相,早已广为人知),但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却是维权律师界人人敬佩的“战神”,是第一流的人权捍卫者,是令无数男儿汗颜的巾帼英雄。
我总想起王宇温和的笑,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瓜子牙,那或许是她少女时代留下的印记。青春岁月易逝,她为这个国家的法治和人权事业,付出的辛劳和播撒的汗水,却将在时光中永恒。
而颠覆罪,这样莫须有的迫害,却并不能击倒她。也许,这恰是上帝赐予的金灿灿的冠冕,让她戴着走向圣殿。
(二)包龙军
我跟老包的接触要更多一些,具体次数已记不住了。老包大部分时间待在北京,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见。他是那种一见就让人放心的人,朴实敦厚,甚至有点憨,说话总是带着笑。他是那种典型的北方汉子,通透、真诚,没有半点城府。
老包经常帮北京的一些拆迁户、公民代理诉讼,为此挨过好几回打。他跟这个群体接触很多,对这个群体的缺点,他也直言不讳,但是当他们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又总乐呵呵地去帮助他们。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计人短、急公好义。
老包通过了司法考试,但是只考了C照,只能回老家内蒙办实习。在被抓之前,他的实习证还没办下来,但朋友们总拿他的身份打趣。他给王宇拎包,我们说实习律师嘛,就要给律师拎包啊。他跟我们吃饭,我们说,你实习律师要好好表现,我们都是前辈啊。面对朋友们的玩笑,老包总是憨厚的笑。
老包的法律知识掌握的很扎实,他很爱学习,随身总是带着厚厚的工具书。有一次我在苏州见他,他的书上划的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笔记,几乎没有哪一页是干净的。他还在准备司考,因为还要考A照,我估计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法条。北京的很多律师都说,老包比许多执业律师的水平高。
老包人太实在,喝酒也很爽快,有好几次,我都感觉他似乎已微醺了。他还爱认死理,微醺后就更爱认了。有一次他请我们吃饭,不知是为开瓶费还是服务费的事,他跟饭店老板掰扯了好半天。他跟人家讲《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说第几条第几条怎么说,说我可以到消协投诉你,还可以去法院起诉。说实话,那些法条我真记不住。老包的较真不但不惹人讨厌,还显得很可爱。我至今记得他认真的样子,孩童般的认真。
老包很爱他的儿子。小包的留学申请办下来的那段时间,他特别开心。“办了一年多,总算办下来了,哈哈。”这句话他说了无数遍。天津事件发酵前,我跟老包说:不如你们夫妻俩一起送儿子去澳洲,在那里玩个半年,王宇整天疲于奔命,太辛苦,她办了那么多敏感案件,正好也修养一段,脱脱敏。那时候朋友们都预感到王宇有危险,但谁也不曾想到,当局会如此狠毒,在老包送孩子出国的当天动手,而且连老包也一起抓了。
老包很爱他的妻子,他对王宇呵护备至,而且很以妻子为荣。每次提到王宇,他都是一脸的自豪。我听说王宇在天津蒙冤的时候,老包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他那时既当爹又当妈,还要忙前忙后的张罗王宇的案子。老包扛过了最艰难的时刻,维系了一个最幸福的家庭。王宇有时会笑说他大男子主义,但他的铁汉柔情,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包龙军和王宇,是一对患难夫妻,更是一对义人。或许,王宇上次的受难更带有一定的偶然性,至多只是暴露了体制的问题;但这之后的人生,则是他们的主动选择。他们选择了告别安逸,走上抗争的道路,走上为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争人权的道路,走上被党国视为敌人的揭露司法不公追求宪政民主的道路。这条路上布满荆棘、坎坷不平,但他们无怨无悔、百折不挠。他们从自身的苦难中超越出来,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光,穿破这旧制度无边的黑暗,映照出一个民族光明的可能。
人生如流水,不干枯不止。人生又如戏,不谢幕不休。每个人的人生如何谢幕,只有到他(她)生命的终点时,才见分晓。有的人,中国梦正酣,“梦里不知身是客”;而我们与包龙军王宇,“别时容易见时难”。今天我们悲伤地吟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明天我们终将骄傲地宣称“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