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读过一点中学历史的都知道,百年以前,中国有过一场革命改良的大论战。那时论战是有意义的,因为那时的革命是真革命,孙中山一帮革命派都是真刀真枪地干;改良也是真改良,无论光绪的百日维新,还是后来的慈禧新政,都是真心诚意。因为它们都是动真格的,所以现实中,的确有两种力量、两条道路的竞争。路线斗争真真切切,有强大的现实依托。
今天中国,也有所谓革命改良大论战,持续经年之久。但我认为这是虚构的论战,只有所谓革命派一方的炮火,几乎见不到所谓改良派的影子。其实所谓革命派指控的改良派,大致也是虚构。如果说改良就是承认现政权合法性,就是主张只依靠现政权自上而下地改,那么请问,今天这样的改良派在哪?有哪些具重大社会影响的系列著述?有哪些具重大社会影响的组织及活动?
显然,对这些问题,答案只能是否。即便有那么几个人,仍对体制内部有幻想,只主张自上而下,但他们的人零零星星,他们的声音也是零零落落,不构成阵容,谈不上派。这原本也不奇怪。胡赵的惨败,即已证明仅仅自上而下此路不通。何况胡赵之后体制内部的政治生态已根本逆转,体制内部的改革派风流云散,阻挡改革的权贵集团则异常强悍,胡赵之路更走不通,这早已是共识。社会怎么可能那么蠢,还给仅仅自上而下的主张以广大市场。有此主张者无非自说自话,在社会上激不起半点波澜,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
改良派是虚构的,所谓革命派,又何尝不是虚构?以清末革命派为参照,今天的革命派在哪?有哪些具重大社会影响的系列著述?有哪些具重大社会影响的组织及行动?答案同样是NO。影响最大的所谓“革命”,据说爆发于2011年初春,让很多人身陷囹圄,但众所周知,他们都是被构陷的,那场所谓“革命”,实际是维稳集团按照自己的需要刻意炮制的,目的仅是借敌自重。
诚然,中国面临深刻的社会和政治危机,而且不缺导火索即突发性事件,换到其他国家,不知引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变。但中国不然,每次都是有如雷阵雨一般的舆论沸腾之后,很快烟消云散。除了孙志刚事件多少带来一点改变,其他所有危机,所有事件,都只是让中国人忍耐的底线更低而已。
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一个问题:革命无力的问题。官场溃败导致社会溃败,社会溃败导致社会失能。一个失能的社会,哪来的革命能力?
这才是今天中国的真问题。有肥力的土地,种草长草,种树长树,种花开花。一个没有溃败、没有失能的社会亦如此,要改良可以改良,要改革可以改革,要革命可以革命,只要是建设性的,都行。但是在一片盐碱地上,能长什么?能种什么?同理,在一个溃败的、失能的社会,能做什么?
今天中国之不同于清末,不只是权贵集团更强悍,更在于深刻的社会溃败和社会失能,岂止革命无力,改良、改革,都无力,哪条路都很难走通。所以,今天中国固然没有清末的真改良,但更没有清末的真革命。一如我昨天所言,革命改良,在今天都只是泡沫。
今天中国的所谓革命改良大论战,也只是泡沫,于转型没有实际意义。明明没意义为什么还要聚讼经年?不外两个原因:就真诚者而言,这源于一种压制愈深却愈来愈革命无力造成的精神创伤尤其是焦虑,越无力越要挣扎,但现实中没有挣扎空间,也只能话语挣扎了。这不能苟同,但心情可以理解。对不那么真诚,而是“你占朝廷我占山”者来说,所谓革命改良之争,则无非话术而已。他们其实心里门儿清,譬如他们自己就曾公然宣告“体制无所不能”。但问题是他们需要拿革命当话术,既用来给自己贴金,更当棍子打人,当棍子横扫江湖。这是最不可原谅的。
如前所述,今天的中国病如此复杂,几乎为人类所仅见,哪是革命改良的清末老药方所能对症?清末中国还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中国,即便如此,事实上,后来的辛亥革命也远远超出革命改良大论战的思路,既非如革命党指望的那样只靠革命制胜,亦非如改良派指望的那样只靠改良制胜,而是革命党、立宪派和袁世凯主导的体制内维新派合力制胜,归根结底是超越革命与改良的成果。
今天的中国,无疑更需要超越革命与改良。要超越,就要抛弃幻想,面对现实,即抛弃对于所谓革命或所谓改良的幻想,面对真问题,面对社会失能的现实。社会失能注定了转型的空前困难,没什么人,能给出一抓就灵的灵丹妙药。只能姑且守望相助,各自为战,分散试错,分散突围。如果说这是转型,倒不如说这首先是一场社会自救运动,目标首先在遏制每天都在发生的社会溃败。
而这也是可行的,因为体制并非像一些人夸张的那样无所不能,而是不得不越来越退守政权本身,其所谓强悍仅仅体现于保卫政权,此外的能力,包括控制社会的能力,其实是越来越退化和弱化,这就为社会自救腾出了广大的空间。同时因为市场经济尤其不断升级的互联网,不仅越来越改变着每个人尤其年轻一代的生活方式,并因改变生活方式而改变价值理念,而且提供了越来越丰富的重新组织社会的工具和手段。
所以,我们所处的时代,的确既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更加沉沦的可能,和自救的可能,同时并存。在这多种面向的时代,要绝望有绝望的理由,要希望有希望的理由。到底绝望还是希望,取决于我们自己的选择,取决于我们能不能超越革命与改良,超越一切意识形态的桎梏,放下身段,向下扎根,从生活中、从社会的集体智慧中汲取力量,恢复我们自身的元气。并以我们每个人为支点,为社会输入力量,让社会恢复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