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这个经典上所称的社会主义土壤——现代工业文明、市民社会与资本主义——最发达、而本世纪又似乎与“现实社会主义运动”最绝缘的国家。“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作为一个“美国例外论”命题曾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讨论。
正如著名美国社会学、政治学家李普塞特在其最近一本书中所说:“美国例外主义”成了—把“双刃剑”,它既可以砍向社会主义的普遍论,也可以砍向反社会主义的普遍论。
而在这个世纪末,任何一种关于社会主义的新说法如果离开了美国的经验正如离开俄国、中国的经验一样,都将缺乏解释力。
一、“社会主义者爱美国”与“美国不爱社会主义”
曾记得40年代的国际共运中出了所谓“白劳德修正主义”:当时的美共领袖白劳德提出“美国特殊论”,认为资本主义所固有的那些矛盾在美国的条件下很难尖锐化,因而通常意义的“工人运动”与社会主义在美国也难有前途。
为此他解散了美共,并认为美国左派只有走劳资合作、妥协改良的道路。白劳德的此种看法导致了当时还是斯大林主义一统天下的“国际共运”阵营的齐声斥责,所以他被美共开除而告终。
然而事实终归是无情的:在这以后的半个世纪中,美共并没有因为清除了白劳德这个“绊脚石”而时来运转,反而日薄西山,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人把它当成一回事了。
仅仅美共如此倒也罢了,美国历史与现实的耐人寻陈之处在于:不仅苏联模式的“共运”在美国从来不成气候,其它模式的诸种“社会主义”乃至反对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各色意识形态在美国社会也都难以生根,起码与资本主义世界的其它主要国家相比是如此。
社会民主派、民粹派、无政府工团主义、民族社会主义(法西斯)等运动在美国也从未形成声势,而它们在欧洲、在堪称美国文化之母的英国、在与美国同属新大陆的南美地区都曾各领风骚。
社会党国际的美国成员——美国社会党及其衍生党在1912年高峰时也仅有党员11.8万(而此时英国工党、德国社会民主党都已众逾百万),此后每况愈下,20年代末党员不到7万,到80年代后期它的两个后续党(民主社会主义者共和人民党与社会民主党)总共只有8000名左右成员,实际已名存实亡。
显然,美国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不仅难望北欧同仁之后尘,也绝无可能与密特朗、勃兰特等西欧同志相比肩。我们后面将提到的美国社会党领袖哈林顿是社会党国际主要理论家,位居国际的名誉主席,然而他在美国国内的影响却远比他在“国际”论坛上影响逊色得太多。
美国历史上的人民党人(the PoPulists)曾被一些论者视为俄国民粹派的同类。但事实上他们不仅声势、影响不及,而且在性质上也相去甚远。
俄国民粹派崇尚公社和“人民专制”,是所谓“农业社会主义”者,而美国人民党人——我姑且把他们称之为“农业自由主义”者——对这两样东西是绝不感冒的。可以说,“农业社会主义”运动在美国历史上基本上不存在。
至于美国的工会,它不仅是劳资妥协的专家,而且在捍卫所谓“美国人的价值观”方面历来比颇讲实用主义的政府与商界要极端得多。在美国,工人比资本家更“反共”,工会比商界更“冷战化”,这是众所周知的。
仅仅列举以上这一切倒还不足为奇——人们可以说,例如像沙特阿拉伯这类地方也是各种流派的“社会主义”都吃不开的。
然而美国案例的另一面恰恰在于:很久以来,美国以外的资本主义世界各国的各种流派“社会主义者”都对美国怀有远胜于他对祖国的好感,乐于在美国寻找其价值理性的经验依托,当他们在祖国碰了钉子时,往往便寄望于美国,企图在那里实现其人文关怀与社会理想。
当年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英国人欧文在本国未遂其志,便跑到美国去建立他的“新协和村”理想国。法国人卡贝在本国发表了他的乌托邦设想后,也来到美国去实践他的“伊加利亚之旅”,而且据说“取得了有限的成功”。
俄国的一批民粹派志士在“民意党密谋”失败后在祖国无处容身,便跑到美国建立了著名的堪萨斯州“雪松谷公社”,维持了十余年的“大同”实验。
这些理想主义者看好美国可以说决非是仅仅看中了新大陆的空旷可居,这一点在列宁关于“美国式道路”与“普鲁士式道路”的善恶二元对立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个后来成为美国头号对手的超级大国的缔造者在1917年以前的十余年间经常把俄国现代化道路的一切光明面都归结为“美国式道路”,而阴暗面则归结为“普鲁士道路”,并屡屡发誓要为使俄国走上“美国式道路”而奋斗。
其语调之热烈几乎可与1949年前的中国共产党人“走俄国人的道路”的热情相仿佛。
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者如此,“社会丰义”国家中在野的社会主义派别更其然。俄国社会民主党中的孟什维克派与布尔什维克派分手后成了对头,但1917年以前两派都倡导“美国式道路”。
1917年后孟什维克被掌了权的布尔什维克镇压,仍不改此愿。孟什维克首领唐思直到1947年在国外去世前还希望“实现俄国社会主义形式的‘美国化’”。无独有偶,十多年后被斯大林逐出国门的托洛茨基在对苏联失望后也曾把“第四国际”的事业寄厚望于美国。
他不仅授意由美国托派代表主持“国际”成立大会,晚年联络重点也转向美洲,甚至还把自己身后全部档案文牍都转让于美国的大学,虽说直接目的是卖钱,但也不乏更深远的希冀。
孟什维克与托派,—个比苏联当局更“右”,一个比苏联当局更“左”,但两者都在美国看到了自己事业的某种希望,这是颇有意思的。
总而言之,“社会主义者看好的美国”与“在美国碰壁的社会主义”都其来甚久。一方面各种流派的“社会主义”在美国都难以立足,另一方面美国以外的各国种种“社会主义”者又多向往美国(而且决不是仅仅向往它的物质方面),这种奇特的反差确实耐人寻味。
于是,“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便成了近一个世纪来人们议论的话题。为此产生了种种解释,然而有说服力的似乎不多。
当然,最难让人信服的是一些美共人士的说法:统治者的镇压与白劳德、洛夫斯通之类的“内奸”阻碍了美国社会主义的兴起。
无疑,把美国的“自由”理想化是不足取的,我们都知道有个麦卡锡时代。但相对而言应当说在历史上:美国的政治自由空间一般比欧陆还是大得多,如果这点镇压就足以扼杀社会主义,那也太小瞧这种人类理想的生命力了。而经历了从科伦审判到“斯托雷平反运动时代”种种磨难的欧陆社会主义又怎么会曾有如此气候呢?
文化决定论者喜欢谈论传统的作用。然而作为移民国家的美国有何不同于欧洲的文化传统可言?近年来“英美经验主义”与“欧陆理性主义”的两分法颇为流行,似乎“经验主义”是比“理性主义”更不利于激进思潮的成长。然而同在“英美经验主义”背景下,英国工党与美国社会党的不同命运又怎么解释呢?
有人强调新大陆机会多,劳动者不易感到生存压力而滋长反抗情绪。然而同为新大陆,拉丁美洲的各种社会主义运动又为何如此活跃?
更常见的一种解释是说美国工人生活富裕,因而没有穷则思变的社会基础,这就是所谓“关于美国社会主义失败的‘烤牛肉与苹果馅饼’理论”。然而正如下文将引的哈斯班兹和哈林顿等所言,本世纪初德国工人吃到的“烤牛肉与苹果馅饼”并不比美国工人少,但德国社会民主党却在那时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可见美国人不“思变”未见得就是因为不穷。
还有些论者很强调罗斯福新政的改良作用对美国社会主义潜势的消解,甚至认为罗斯福新政本身就是一种“社会主义”。这当然不能说没有道理。
然而问题在于对“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的思考早在“新政”之前很久就产生了,用“新政”作为它的答案因此至少是很不够的。这也就是我们要研究早于“新政”二十余年问世的桑巴特著作的原因之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