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徐曉和NGO的朋友們

不要再問為什麼抓捕會發生在徐曉頭上,正如不要問為什麼郭玉閃、黃凱平、何振軍、凌麗莎、寇延丁、陳堃、薛野、柳建樹、劉斌、張啟斌、夏霖、浦志強會被抓,因為他們有專業能力又甘願承受清貧,在各自的崗位上為這個社會的改進作了最大的努力。

警棍在空中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啪啪地落在前線抗議者身上。年輕的抗議者手持紙做的盾牌,頭戴地盤工人的黃色安全帽,依舊往前沖,將柔軟的身體送至警棍前。鮮血從抗議者額頭右方流下,緩慢地經過眼角、臉頰,凝固成淺淺的溝壑。畫面定格在2014年11月30日晚上11時35分,香港,已經和大陸融為一體。前仆後繼送到警棍下的肉體,顯示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決絕。

鮮血面前,眼淚成了那無法承受之輕。2006年1月2日,北京盒子咖啡舉辦的婚禮上,來祝賀的朋友,大多是草根NGO的實踐者。徐曉和NGO圈子裡的“娘家媽媽”來了,她聲音沙啞,對第一次見面的新娘說:他不是好的結婚對象。新娘傻乎乎地笑,婚禮后不多久,新郎在軟禁中失蹤,便衣警察們依舊笑著看守沒有囚徒的房子。陳光誠和高智晟律師也都在軟禁中失蹤,隨後被判刑,妻兒則進了家牢。拍地下教會的獨立導演朋友也失蹤了,他姐姐來京尋找,和我在SOHO的咖啡館見面。兩個瘦而蒼白的女人,相對無語,緊緊地捂住手中的熱飲杯。

2006年份外漫長,已經記不得是哪一次軟禁,徐曉送來兩本書:《半生為人》和《先上訃告後上天堂》。後來娘家媽媽幾次短暫失蹤,給徐曉發電郵問安否,似乎成了一種儀式。一種無論如何,只要她和娘家媽媽在,大家都會平安的儀式。徐曉和娘家媽媽是閨蜜,再怎麼忙,要緊的時候,徐曉開車,拉了娘家媽媽到宋莊吃飯。只有在徐曉面前,向來照顧大家的娘家媽媽,突然又變成了少女,輕鬆活潑嫵媚。她們抽細長的香菸,徐曉的聲音依舊沙啞,聲調卻是豪放。話語直接,在軟弱如我者耳中,有種切入殘酷真相的率直衝擊。

《先上訃告後上天堂》提到一個死亡意象:巴士墜入懸崖。這種事故似乎在世界各地都時有發生,一群陌生人一如往常地坐上巴士,有的微笑有的悲傷有的昏昏欲睡,誰也沒有預測到即將到來的群體死亡,心安理得地將自己的命運交給素不相識的司機。這個死亡意象在我眼裡自然不同,我們上了一部無法停止無法下車的瘋狂巴士,隨時可能衝下懸崖。

忘了是在香港中國研究服務中心還是在北京軟禁的家牢中,讀《半生為人》。榮譽、死亡、監禁、革命……已經不能誘惑她。徐曉在書中勾畫了《今天》的朋友們,那也是她的自畫像。她和朋友們共享了不白白承受苦難的氣質,沉靜于邊緣及孤獨者的身份,不失自愛及愛人的寬廣。他們的才氣、骨氣和擔當,昭示了一種人格的份量。我誠惶誠恐地用這些詞,因為它們天然地與徐曉低調樸素相衝突。

許多人都沒有思想準備,低調人文如徐曉,會再次進看守所囚室,所謂涉嫌“危害國家安全”。徐曉沒有在我面前直接提過她自己入獄的可能,但想必也是和娘家媽媽一樣,平靜面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抓捕吧。那是明知風險與麻煩隨時可能發生,依舊不為動搖,腳踏實地地堅持自己的一種從容。哪怕明天進監獄,今天依舊照常地做飯、會友、工作的一種淡定。不要再問為什麼抓捕會發生在徐曉頭上,正如不要問為什麼郭玉閃、黃凱平、何振軍、凌麗莎、寇延丁、陳堃、薛野、柳建樹、劉斌、張啟斌、夏霖、浦志強會被抓,因為他們有專業能力又甘願承受清貧,在各自的崗位上為這個社會的改進作了最大的努力。

地震傷殘者支持機構愛藝發起人扣子(寇延丁),從台灣回來後原本是要在大陸和香港繼續毅行遠足,10月10日失蹤,至今53天杳無音訊。生於60年代的朋友們,按照原定的計劃,在她缺席的情況下,為公益走100公里毅行。扣子的妹妹們則猜測她可能行走的路線,挨個打114查電話號碼,找到她所坐列車的乘警,找到她被帶下火車中途關押的派出所。派出所口頭告知她被遣送的看守所。然而,北京、山東的看守所卻總是查無此人。難道像楊佳媽媽一樣被改名字?還是更大的不幸正發生在她身上?她之前和我說過的,山東老家什麼工具都有,將來會帶到香港給我修窗子。家人到她山裡的住所去,打理庭院的獼猴桃,卻發現房子已經被警察破門而入,她畢生的工作筆記已經被警察取走。家人反覆去派出所、看守所、上訪辦公室,試圖找到她的絲毫信息。她的老母親,天晴就曬棉被,拍打灰塵,還不讓她的父親用多太陽能熱水器里的熱水,怕扣子回家時天氣太過寒冷。

傳知行研究所和工商註冊都已經註銷。現任執行所長黃凱平的愛人清輝,隱忍著,夜深人靜時,偶爾說幾聲,“冷”,“寒冷”,“好冷啊”,品嚐生離的滋味,發願要把年幼嬌兒接到身邊。警察帶走了凱平,卻無看守所承認關押了他。在立人圖書館工作過,現任職傳知行的劍橋海歸小樹(柳建樹)今年28,他的愛人思樂,今年24,是堅定的女權思想者和行動者。今夜此時,她也說,“真的好冷”,急急忙忙地拆衣服拉鏈,要送沒有金屬扣的棉衣進看守所。“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后打上了句號,她停下來,想念着,又寫下“意恐遲遲歸…”立人圖書館的陳堃和女朋友凌麗莎,只能各自在各自的囚室過冬了。傳知行前任所長郭玉閃的愛人阿潘,在“冰冷”中寫下兩封與夫書,她唯有她的愛,守護幼子,抵禦寒冬的降臨。NGO年輕工作者劉斌和張啟斌,被抓多時外界幾乎不知曉。立人圖書館理事薛野,與玉閃約好了每日聯繫報平安。玉閃被抓一個多月后,薛野也被抓了。朋友們才反應過來,他事先委託的律師夏霖,已經先于他被捕了。

於是,朋友們紛紛和舊友交代各自的委託律師,答應每天都聯繫守望平安。我們在竊竊私語和大聲喧譁之間猶豫徘徊,不是怯懦,而是不停地責問自己:面對這樣一個失去理性、無所顧忌卻又極度恐懼人民的警察系統,究竟要怎樣做才能保護我們的至愛親朋?

今夜氣溫驟降,寒流抵達香港。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警棍在空氣中揮舞,可以發出嗚嗚的聲音,宣告它嗜血的貪婪。它令我想起被軟禁時,早春午夜的北京,看守的鐵椅子和地面瓷磚摩擦的聲響。北方失蹤的朋友,天冷了,緊緊地抱住你。

2014年11月30日初稿,12月3日定稿, 曾金燕 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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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晓,中國知名作家、散文家,财新传媒《新世纪》首席文化编辑,出生于上海,长于北京,從1979年起发表散文和短篇小说。自1982年,从事记者、编辑等工作,为《今天》诗刊的重要编辑,著有《半生为人》等。1975年,徐晓被中國政府指控参加〝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而入狱。2014年11月26日,徐曉被指控“涉嫌危害國家安全”而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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