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死者和囚徒

每座城市都有三种居民:活人、死者和囚徒。

一座城市的膨胀,不只是活人,也包括了它的死者数目。

最近几年,我住在昌平,往北能望见燕山的轮廓。以后知道,在它隐约的赭色山腹下,依托着连绵的墓地。十三陵自然不说,往东到怀柔,一带山脚排列着陵园的指示牌。桃子峪口的公墓,在我住处的正北方,骑自行车可以到达。墓地在一处干涸水库的地底,小路遍布野蒿,车轮浸染苦味。

在墓地的半腰,相邻着两座年轻姑娘的坟墓,去世年龄都只有20几岁。一块墓碑简单地刻着爱女某某之墓,父母泣立。另一座则复杂得多,贴着女孩的照片,看上去是一种外向的美,墓座上刻着她生前日记里的几段话,说明她喜欢玩滑雪、跑车、跳舞,却在某处陷得太深。坟前摆放着鲜花,似乎在替换之前来不及枯萎。听看墓老人说,女孩是在一次车祸中身亡的。她的家人经常来看望,还有一个年轻人也常来献花。

第二次再去,女孩墓座上新砌了一座玻璃房子,一行小玩偶顺着浮雕起伏的曲线往上爬,两旁挂着一些布娃娃猫狗,用来陪伴她的寂寞。看墓人说,这是她的家人专意打造的,怕她受雨打风吹。她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是人民日报的一个干部,两口子五十多岁了,只有这么个女儿。丧女之后,餐桌上一直要摆她的碗筷,每周要开车来看两三次,说睡不着觉。别人劝说他收个养子或养女,他却说自己的心跟女儿走了,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念想。

看墓地的老人说,这个人的大部分已经死了,他提前来到了这块墓地,跟女儿一起下葬。用土话说是魂丢了。

山脚连绵墓地之间,穿插着一座秦城监狱。这座中国最著名的监狱西墙外,几乎没有间隔地比邻一处墓地,从囚徒到死者的直接过度让人产生联想。实际上,二者并无直接关联。墓地的上空,秋天结满火红的柿子,暮春李子累累下坠,挥发酒酵味。墓地里的生机,远远超出了灰色大墙里哨兵训练的口令,和磨砂玻璃窗后囚徒小心翼翼的呼吸。

但又有谁能说,这种联想纯属无稽?

在上海龙华,监狱博物馆背后有条冗长的地下通道。走入通道,两旁灯光模拟油灯熊熊燃烧的效果,石壁上有监狱的浮雕,却让人想到类似地狱的场景,是否出自设计者有意?长长的通道似乎走不到头,终于重新见到出口的阳光,呼吸地面上的空气,却立刻陷入恐惧:尽头是单独围隔起来的刑场遗址,“左联五烈士”被集体枪毙就地掩埋之处,其实一批枪毙埋葬者并不止五个人。近乎黑色的篱笆和栅栏,围绕着这一小方沙地和水塘,当年挖出尸骸处种着一棵桃树,黑色的树干有点欹侧。奇怪的是,外界的声音到了这里似乎被吸收,听不到四周的动静,不知这小小地界的方位。

在纪念馆里,玻璃柜里陈列着当年的怀表、钢笔和墨水,似乎这些物品有关烈士们生命的本质。在纪念馆外边,是半环形的烈士们的墓地。他们佩戴着怀表和钢笔,却像比拿枪的革命公墓里的战友们要真实一些,至少是预先付出生命。我在这里找到了柔石的墓,相似的水泥外壳,边角掩覆着小小的松针,像是不够用的安慰。这个有一颗像名字喻示的温柔心灵的人,注定无法成为一块完全合格的革命石头。他如果活到了革命成功以后,会有进入八宝山的机会吗?

就在陵园的后面,仍然有个骨灰堂,排列着整整齐齐的抽屉,或许在这里能沾染烈士的余泽。意外的是,在这里看到了杨兆龙的名字。格子上粘贴着两枝花束,贴着一张眉头攒聚,头发有些凌乱的照片,似乎属于特赦出狱后的晚年。柜门虚掩,打开柜门,里面是一只暗红色的骨灰盒,杨兆龙和文革中自杀的夫人沙溯因骨灰合装在一起,再也无法像生前那样被隔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骨灰存放位的内情,像亲手开启一个小小的墓穴。

在万航渡路的一幢宿舍楼里,我见过杨兆龙的女儿。她脸型隐隐显现着母亲的轮廓,说到父亲在浙江一个县城的住处去世以后,晚上独自守灵的她听到父亲喉管里发出声音,似乎是呼吸。大起胆子走过去,死者并没有复活,只是胃里食物发酵的声响。

这位东吴法学院末代院长、民国末任代理检察长,曾经的“反革命”骨灰,却由上海市统战部安排存放于此,想起来觉得奇怪。

我很少看到过人化为的骨灰。或许仅有的一次,是在徐家汇近旁法华镇路倪竞雄老太的家里,透过一个小玻璃瓶,解开一个纱布包,看到标明为林昭的两粒骨灰。

或许称之为骨殖更合适。倪竞雄说,她在安息公墓用一个指甲钳撬开林昭骨灰盒时,其实没有看到什么灰,都是大大小小的骨头,火葬场给每个人的汽油都是不够的。下葬之前她偷拿的这两小块,或许是肘骨,比较平直。

我摸了一下这两粒骨灰,像砂土的质地。它带来的触觉,比我预期的要少。或许是它无法表达自己。

一个秋天似有余热的日子,我坐公共汽车离开苏州市区,去灵岩山寻找。

路上还保留夏日剩余的白光,但山麓的婆娑树影下,凉风已经来临。像是我初到苏州,还保留着姑苏的名字,傍晚入城,看到黑暗的飞檐山墙轮廓,房屋罅口中闪着微光的大河,河上船头往来。在黑暗和微明里藏有秘密,一种极其温柔又无可如何之物,或许是我一生难以探寻触及的。那时我并不知道林昭的名字,和她在这座城里二十几年的短暂日子。

我起初走到了山麓的另一处墓地,浓密的植被像把它们安置在黑夜里,从远处不容易看出来。墓碑都是一种质地平和的石料,有种随处可坐下休息的感觉。空气里有种刚刚挥发出来的芬芳,不属于树木,也不出自花朵,像是二者的过渡。一处藤萝荫覆的山岩现出裂痕,一株植物的蔓丝循迹而上,想要到达顶端,却在中途迂曲。这里的一切有种宁静却无力的气氛,似乎谁在这里打盹,就会长长睡去。

林昭不会属于这里。我走到山坡另一边,高处隐约险峻的崖坡下,树木层叠起伏,是属于南方的树木,青色中翻白,有轻微的飒飒声响和更微弱的芬芳。这些树冠充满了整个世界,似乎不存在任何其它之物。

我从树林脚下走入,到达墓地边缘,遇到几个歇凉的老婆子,手边摆着备箕和一把小笤帚,像是环卫工人。她们一看见我就站起迎过来,“你是去那儿的吧?我们领你去。”“要不要扫墓?”她们的话里,似乎有意含而不露着一件什么事情。我立刻绕开,像一个漫无目的的路人,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她们才停下了。我像是被袭击了,想起来之前的种种传闻。

墓地下半截有些乱葬岗的感觉,一些新坟露着土,没有立碑,也没有封穴。我疑心这样的坟墓里埋葬的是骨灰还是尸体,不禁有些头皮发瘆。樟树的荫覆下光线阴暗,是眺望那些青白的树冠完全想不到的。我从零乱的坟堆间往上走,到了稍微整齐的墓区,墓穴按照通常公墓的样式排列,石头墓碑上镌刻着墓主姓名。奇怪的是,逝者姓名总是同时用红黑两种颜色标示的,姓为红色,名字是黑色。

我按照大致的印象寻找,一直以为找不到了,天色似乎正在暗下来。有一会想到去找那些拿着小笤帚的妇女,她们说话的声音,似乎从坡底传上来。似乎寻找本身含有禁忌,我们实际上无法接近心中之物。

和再次寻找顾准墓地一样,我似乎即将放弃,带着被保存的禁忌离开。但在脚下意外发现,一块平常墓碑上刻着林昭的名字,和别的墓碑一样漆着红黑两种字体。

林昭的墓碑并不是单独的,旁边有父母亲的合葬墓,按照规制比林昭的墓碑略大一些。两座墓地连在一起,铺地的石板已被黄绿色苔藓浸润,飘着一些落叶。这是一种细小光润的落叶,显露着肉红色的筋脉,像是在飘落之后仍是一片完好的叶子。像她的灵魂,在去世这么多年后,连骨灰也分散,却仍然保存下来,吸引人远道前来探寻。

墓地静寂,似乎别的细微之物也正在掉落下来,连同先前寻找的念想。我想,即使墓碑下的骨灰流失,墓碑也被迁走,只要在地上任何一处,标识出她的名字,仍会有那么多人从遥远的地方前来探望。

在石家庄一处纺织厂宿舍楼里,我见到网友呆麻雀张,他的房间里堆满没有卖出的毛巾,自从当年丢掉工作中风以后,他就成了在世事的路侧扑棱的麻雀,时常和警察打交道,在于丹的讲座上举手提问,QQ空间、天涯社区和公园里与人辩论。一年前他来了林昭墓,在坡下入口受到阻拦,回石家庄后被调查。

那个多年前隐身在黑暗轮廓里的苏州姑娘,不受时间和人手损毁,在黑暗中微明的轮廓里保存下来,成了遥远的天际线。

以前,我以为坐在这里能望见太湖,有随时变化却又永无增减的青色前景。现在是在一片树荫之下,隔绝于树冠上青郁的境界。片刻的寂静之中,似乎一无所得。不论多少人来探望过,连同那些手持笤帚替人扫墓者,和坟后探头的隐秘光线,不能触及她的什么。但又似乎一切已足够。

或者,在眼下消减了声音和光线的情景中,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十字架,是它吸附了落下的一切。在她留下的文字里,十字架是她失血过多如同蔓丝的手腕唯一还能攀援的东西,是她在提篮桥高墙内铁窗的式样。

北京西郊阜成门外一处机关大院里,隐藏着这种窗户式样。这是在明清易代的两百年间来到中国的那群传教士,他们远道而来的脚踪略无回响,身后像一本微微开启就合上的黑皮圣经,静静躺卧在北京西郊的一角。以后的人很难理解,他们那样漂洋过海来到这座古老城市做什么。

在这座机关里,这处墓地被一道砖墙静悄悄地包裹起来,园门关闭,和周围的日常生活互不触及。坟墓和墓碑看不出外来的样式,墓志也用文言书写,用着中国常见的名讳。只有在墓碑上方的浮雕中,不起眼地镶刻着十字架的标记,提示着他们长眠于此的根源。在动荡颠覆的时光中,这些标记还曾随着墓碑被埋入地下。

这圈围墙本身,却留下了呼吸的出口。在砖墙上方砌有镂空的顶垛,漏窗砌成十字,不知出自有心或无意。即使在干燥的北方,时光也让砖孔变得潮湿,浸入石藓,把穿过十字架的视线变为幽暗。透过这些隐藏的十字,窥见园中树立的墓碑,变得和先前不一样。这并非一个寻常的墓园,倒是他们的神暗中亲手安置,储藏属于他的灵魂,在古老帝都的兴亡中保存下来,拂除了一切人手的触动。

2014年去香港,住在皇后大道东旁边新华社一个朋友的房子里,早上在十七层楼的窗户里,俯临狭窄的街道峡谷,看到对面一处墓地。

据说,由于这座墓地的存在,这带地方的楼价低。但又有人以为,公墓所在必是风水宝地,因此新华社租用了这幢大楼后,在港业务一直很顺利。

这个墓地看起来像是棋盘格子,纵横固定在一面山坡上。走近入口标明是伊斯兰教墓地,也有印度和锡克教徒。心中忐忑是否能如内地的公墓随意入内,却看到一块“游坟须知”,说明游坟(走坟)即探访墓地是对死者和生者都有意义的一种缅怀方式,无需节日,平时均可进行。且引用穆圣(穆罕默德)的话说,游坟可使活人记想后世。于是放心拾级而上,看到两旁坟墓依开凿出的台地排列,像是儿时的大寨田。

墓地意外地没有汉族人的板重,墓穴多由白色砂石覆盖,栽有小丛的蔷薇,绽放微红的花朵,有一种皎洁的感觉。往往还卧着一只花瓶,不知是否为盛殓灵魂?人们相信灵魂可以储藏在一只花瓶内么?

有些墓碑非常贫穷,只有很小的体积。有时一座成人墓地,前方左右附着几座微小的墓碑和墓穴,似乎保留生前父母引领孩子踽行。但这些孩子怎会集体早夭?他们是和父母一起,死于某次战火,或者海水冲刷的灾难?狭小的墓地上没有墓碑,只有几块彩色瓷砖,或是在新月下刻划着花纹一样的语言,因此这是我无法求证的事情。

成人的墓碑背面,用英文镌刻着墓主的事迹,和熟悉的“显考显妣”不同,这里总是出现的一个词是“ FOR LOVE”和“BELOVED”,不论是父母、妻子、兄弟,或者朋友。“爱”在这里如此重要,似乎超出了一切教义和伦常,和我们熟悉的完全不同。在我以前见过的墓碑上,很少会出现爱的字眼,似乎是一种忌讳,这里却毫不掩饰。我坐在石阶上,感觉死者灵魂的露水会从砂石中逸出,凝聚为人形,与生者交谈,蔷薇的气息化为呼吸。这是一处在呼吸的墓地。

坡度平地是印度教和锡克教徒墓地,后者的墓碑是独特的方尖碑,像他们的种族一样显出寒素,纹理模拟褐色的木质,不少已经倾侧,看上去似乎已经如同真正的木质腐朽。

在这样一座寂静的坟墓面前,我拿出智能手机拍照,忽然一株青色的植物触须闯入屏幕,微微颤动着,似乎一种超自然现象。有一瞬我相信它有灵魂。悚然放下手机,确信它真的在那里,生于坟土,仍旧在褐色方尖碑的背景上微微摇动。

像在一部无声电影里,存在过的背景音被消除,却有某种不绝的回声,让人想到他们远道而来投身的战争,硝烟消散后拍打着维多利亚海湾的潮水,安抚这些异乡长眠者的梦境。

站在坡顶往下看,坡底另有一片墓园。层层叠叠的十字架,俯看近于培育菌丝的园圃,其间隐约点缀红色花朵,用心才能看出。两座墓园如此依偎交界,看起来像是一副信仰布景上无法分割的两部分,混淆又明晰着某种界限,或许只有在这个似乎偶然漂泊到此的小岛上实现。

走入坡下的墓园,进入一片大理石的树林,树干有雨痕苔迹,树荫下除了死者,还藏有各式的人群:耶稣、天使、圣母和年轻女子,似乎他们是由耶稣带队,专意到此隐匿。相比起坡上的墓地,这里的大理石似乎过于充斥,却又质地柔软,易被雨水侵蚀,有些地方显出黑色。

一处墓穴之侧,年轻女子俯首在墓碑上,她极度温柔的姿势,似乎出自无法表达的哀伤,要把一个活着的自己亲手安置于此,陪伴墓中不到三十岁去世的爱人,补偿他生前未能全然展开的爱意。有一刻我似乎怀疑,十字架下是否适宜这样极度温柔的情意。但她在这里,就像山坡上新月标记的墓碑上爱的字眼。不管他们信仰什么,在这里,他们不忌讳表达。而这是我们做不到的。

我想到许地山,安葬在与此相似的一处墓地。他的女儿将在内地的监狱和关中农村度过数十年光阴。萧红去世前居住的圣司提反女中,我在门前湿润的石阶上坐过,无从领会她弥留时分的寂寞。她一半的骨灰埋葬园中,另一半从浅水湾迁回内地。那处似乎过于清浅的海湾,像一个游泳池,无从浮载骨灰的沉重。

南丫岛的山地,岛民的墓地恭敬地标明始祖和十几世祖的神位,说明先祖从天水围迁来此地的时间,旁边留出土地和山神的位置。爬上龙虎山顶,看到英军遗留下的炮台,当年被日本飞机扫射的弹痕,缭绕的云雾来去,似乎战争停歇后包扎的绷带。一个说着本地语言的老奶奶,对我的普通话问路报以警惕,改道而去。

这不是我的家乡,似乎也不属于任何原住民。所有的人都是路过这里,偶作停留。它只有一件自由的行李,自由得孤单,或许因此,以各类信仰的名目,把欠缺的爱郑重地标明在每座墓碑上。

(据界面, 作者袁凌,记者、作家,曾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他即将出版新书《从出生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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