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明磊:我所认识的寇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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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在上海,写一篇回忆。在这个国家,经常有一些人因为良心而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比死亡还恐怖。两天来,我的两个好友,郭玉闪与寇延丁被抓。当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友人的身上,你难以体会到的是一种愤怒与无力感,也许中国会诞生一种新文体,因良心友人失踪而呼吁回忆的文体,我觉得可以命名为”悲忆体”。在这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文字是没有力量的,但它可以温暖我们寒透的心灵。寇延丁君知道的人比较少,我先写她吧。

一开始就闹了个笑话。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写信人想与我见面,因为我在公益这一块做了点事,想了解我的心路历程。信的署名是”泰山寇延丁”。信简练直接,我以为是个老外,还是个男生,喜欢猿人泰山这部电影给自己起的名字。一接电话,是个女生,我心里笑个不停。

如约我在北京去了金燕办公室。我提早到了楼下,经过一个草坪边的坐椅时,一个女生引起我的注意,不是因为她的相貌,而是因为她全身的宁静,如此幽静地坐着,世界也因她安静。我直觉是她,但我一笑而上了楼。

到了采访的时间点,她进来了。果然是。采访很顺利,对于她,我有一种天生的信任,痛苦,胆怯,挫败,知无不言。她写出了《翟明磊:说出真话的孩子》。我感到她有真正的同情。

就象文章的标题,我是个好奇的孩子。当然要问问她为啥叫”泰山寇延丁”?答案却简单地很,延丁是泰安人,在泰山下长大。她在山中有一屋子,到了冬天,她会回到山中躲起来,接着她谈到山中的藤花做的饼,每天爬山的人 ,奶牛场的鲜牛奶,院子中的鲜花,山中的岁月,然后热情地请我和爱人到她小屋来住。她的眼睛闪亮,她的头发隐隐有白丝,内心敏感而有些羞涩。她是个自由职业者。更象个与世无争的隐者。

采访时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她写进文中:有只蝎子都想过河,就请青蛙驮它游过去,并承诺自己一定不会刺它,于是青蛙就带上它上路了,但游到河中间,蝎子还是刺了青蛙一下,青蛙在沉没之前哭着问:你为什么要刺我,不知道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要死吗?蝎子也流下了眼泪:我也知道这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会刺,因为这就是我的本性啊。延丁中在文中写道:

“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对自由的渴望超过了对安全的期待,会在迷惘、探索、彷徨之后走上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现在想这是对我的预言也是对她自己的。

那时,我从事公民社会的工作。总有些风险

的事。

延丁在文章里写道她放弃的一个想问我妻子的问题。

“第一次接触翟明磊是在下午,他要赶傍晚的车回上海,我把他送到了北京站的检票口,那是一列直达上海的车,一夜之后翟明磊就会到家。但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找人的电话,他在应该到家的时间还没有到,曹霞担心出了什么事,正在满世界找他。原来,翟明磊到上海后因堵车晚了两小时到家,手机恰好没电联系不上,只是虚惊一场。后来去上海的时候,我见到了这个有着甜甜嗓音的美丽女子,还见到了一份他们自编的杂志,其中曹霞的一篇文章题目就是《爱人死了》,记录了自己的一个梦,一个爱人离她而去、让人痛不欲生的梦。看过之后,我将杂志放回原处,只谈家乡泰山的景色,而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同她谈谈”怕”和”不怕”的话题。”

延丁就是这样的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

因为本性的相同,我们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成了朋友。

后来同仁们创办了《民间》杂志。我那时是主编,我们有二个半记者,其中半个就是寇延丁,她给民间写了不少好稿子,象深圳市民反对某隧道工程等等。”行动改变生存”是民间的核心口号,也成了寇延丁未来一本书的书名。那三年难忘的岁月,延丁和我们一样,住农舍,睡睡袋,采访那些真正的公民们。

《民间》被迫停刊。我在网络以公民记者身份继续发声。延丁刚奔波于四川,从事青川地区汶川地震儿童的救助工作。她是个执着的人,因为这个事,有时会焦虑,有时会逢人便说,孩子挂满了她的心。我问她为什么选择青川。她说因为媒体报道多集中在汶川,北川等地,受灾同样严重的青川地区在人们关注之外,得到资源也最少,最需要民间公益者去帮助。

她走遍了青川的乡村。

那时,一见面她就给我讲青川的故事,青川的孩子。有时我都不忍心看她的眼睛,因为真帮不上什么忙。

地震两三年后,人们渐渐遗忘了汶川,那些豪言壮语的公益机构一个个退出了冷落的灾区,延丁还是扑向四川,这个项目一直持续了六年还在进行。

2012年,我转向做文化工作。延丁仍然在公益事业第一线奔忙,真正继承《民间》”脚踏实地做不可能之事。行动改变生存”精神的,不是我这个曾经的主编,而是延丁。

她已经不是那个羞怯的隐者了,而是一个女侠。

她和梁晓燕去探望在家被囚的光诚,冒着被打的风险。回来向我讲述所见所闻时还是那么平静,忧伤。

再见到她时,她和袁天鹏,高天,杨云标一起在进行农村罗伯特议事规则的培训,她邀请我一起加入。她已变得成熟,不象当年还象我讨教帮助残疾人美术家们时有点迷茫。

袁天鹏毕业于美国阿拉斯加大学,爱喝可乐,让他把美国的议事规则转化成农民们爱听的语言,寇延丁可下了不少功夫。当时最有名的真实的段子,是袁天鹏讲得一时兴奋,右手往上一举,左手向下一撑,大声对着农民喊道:”这就是程序正义!”——老百姓当然睁大眼睛,啥反应都没有,天鹏讪讪地放下手。延丁呢,她要花好多时间,让这位程序正义专家天鹏兄学会农民的语言,农民的心态。天鹏把罗伯特议事规则压成农民能看懂的十三条,我还嫌不够,又编成顺口溜,农民当场谱上词还唱了起来,最后连罗伯特议事规则的名字也给农民改成了罗卜白菜规则。云标,高天,袁天鹏,我都是男生,延丁用她特别的细致温柔,做沟通,安排录相,记录。最后再细细整理,写出了《可操作的民主》一书。这本书是好书,它能流淌进读者的心里,品味民主的甘甜。行动者是悄无声息的,行动者是能随遇而安的。我们睡在板凳上,我们曾冷得发抖,但从未让心中的火熄灭过。

延丁岁数不小,我可以称之为寇姐。对于名和利,她是个完全无欲无求的人,一切出于她善良的本性。世上总有些如同天使般存在的人物。延丁应当算一个。和很多男生喜欢她政治内幕,高层政治不同,她的口中只谈论最扎实的公益细节,和许多女生爱八卦不同,她从没有时间去关心这些,她总在路上,总在田里。

因为是很熟的朋友,我都从来没有特意去记忆她说过的话,留下她写的信,当她离去时,我发现我竟什么都抓不住,也许她从不语高惊人,朴实谦逊。连她的自己演讲会上都很少讲自己,只讲书中的主人公,她没有一点点自我迷恋。

在她宁静的心灵面前,我常感到自己的喧嚣。

我从不记得,她在物质上去争取过什么,在吃喝上嫌弃过什么,每次住到我家,都是一个登山包,没有任何化妆品。现在她在哪里,是谁在审问她,这样一个女人,连一句高声都会让她不适,那些严厉问话,真不知她如何适应。又会是 什么样的罪名等待着她?任何罪名都是笑话与污辱,寻衅滋事罪?她只做事,不生事,我甚至从没有看她和别人高声争论过。颠覆国家政权罪?这么个铁帽子如何安到这样一个弱女子身上?和林昭不同,延丁从不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政治观点。还有什么罪名?统统拿出来吧!

她所有的罪名,只有一个,那就是 她的本性,善良,无私,正直的本性。这个罪名,蝎子认,我认,她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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