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斯: 审查与自我审查

2014-09-26 契斯 维基解密

案:想起若干年前,我给南方一家报纸写评论,该报老总请编辑转告作者:写作之时,心里千万不要装着宣传部。事实上,我们早已习惯了自我审查。其毒害,正如丹尼洛·契斯所言:“自我审查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艺术和人类的灾难,其危害不亚于审查本身;自我审查是对头脑的一种危险的操控,将给文学和人类精神带来严重的后果。”

 

审查与自我审查(1985年)

 

【南斯拉夫】达尼洛·基什(丹尼洛·契斯)作

流畅 译

 

在波兰事件的高潮,“团结工会”沦为非法组织之际,我收到了一封盖着“未审查”(Nie cenzurowano)字样的信。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说,在寄出这封信的国家,不存在审查。但它们的意思也可以是,那些没盖这几个字的信就遭到了审查,官方圈子愿意选择一些公民来表示自己没有对另一些公民表示的信任,这几个字就是一种标志。自然,它们的意思还可以是,所有盖着这几个字的信其实也必须经过审查。

无论如何,这几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暧昧字眼深刻地体现了审查的特征。审查者既想确立自己的合法地位,又想通过否认它来掩盖自己的存在。审查者一方面认为审查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一种维护公共秩序和执政党的制度,一方面又不想承认它的存在。他将它当成一种过去的邪恶,是一个时刻严阵以待的系统所要求的。因此,审查只是一种过渡的措施,只要那些写信或写书的人成熟起来,在政治上变得谨慎,审查就会被废除,从而使国家及其代表不再是人民的看守者。

由于审查的过渡性质,所以审查者认为它已经被废除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就是为什么它的存在遭到从业者的否认,他们试图通过一些民主机构(出版社或报社的编辑部)和个人(书刊的编辑、出版社的领导、批评者、专业的校对者,等等)来掩盖它。如果颠覆性的信息依然可以从这些审查的替代者手上通过——他们好心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因为他们不是审查者,不仅仅是审查者——那还有最后一招。印刷者,这个工作阶层中最警觉的人,将直接拒绝印刷这本书。这个看似民主的措施是掩盖审查的最讽刺的手段——没有司法部(审查的替代者)以公众的意见(实际上并不存在公众的意见)来禁止一本书或一篇文章。

在众多的审查形式中,有一种称为“友好审查”的普遍现象,它是审查和自我审查之间的一种过渡:编辑(他本身就是文人)会让你把这一章那一节从书上删掉。如果无法使你相信他的好心好意,他就会采取道德胁迫,对你吐露他的恐惧——他的命运同样取决于你是否愿意审查自己,是否愿意向公众隐瞒审查的事。如果你不对自己进行审查,就会毁掉他的事业和生活。如果你同意审查,他不仅会出版你的书,甚至还会隐瞒这一事实:书中原本包含一些章节,一旦发表,就会毁掉你们俩。

不管你怎么看,审查都是一种病态,一种慢性病,而与它相伴相随的是自我审查。它存在却不可见,远离公众的视野,隐藏在精神的至深处,远比审查更有效力。虽然两者都借助相同的手段——威胁、恐吓、胁迫——自我审查却掩盖或至少不揭露束缚的存在。同审查作斗争是公开的、危险的,因而也是英勇的,同自我审查作斗争却是秘密的、孤独的、无人见证的——对于合作者来说,这是耻辱的根源。

自我审查意味着用别人的眼睛来阅读你的书,这种情况使你成为自己的审判者。你变得比任何人都要严厉和多疑,因为你身为作者,了解任何审查者都无法发现的东西——那些最秘密、最隐晦的思想,你觉得依然可以从字眼行间将它们辨认出来。你赋予了这个虚构的审查者连你自己都不具备的能力,赋予了你的书一种它并不具有的重要意义。你追捕自己的思想到了荒谬的地步,觉得一切都是颠覆性的,就连近似都是危险的、该死的。

自我审查者是作家的替身,他在作家面前指手画脚,对处在“萌芽状态”(in statu nascendi)的作品横加干扰,防止他在意识形态的道路上走错一步。要战胜这个审查者和替身是不可能的;他就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为他源于你自己的大脑,你自己的恐惧,你自己的梦魇。这场作家和替身的战斗,思想和道德的战斗,必将在书稿上留下看得见的伤痕,除非这场斗争以道德上唯一可以接受的姿态结束——你将书稿毁掉,放弃这项计划。然而,即便是这种放弃、这种胜利,依然拥有同样的效果:一种失败和耻辱的感觉。无论你怎么做,获胜的总是你的替身。如果你摆脱了他,他就会嘲笑你的恐惧;如果你听命于他,他就会嘲笑你的怯懦。

总而言之,作家的替身成功地腐蚀了哪怕是最有道德的人,而处在审查之外的人却没有成功地突破。为了拒绝承认自我审查,作者屈从于谎言和精神堕落。

如果作家设法避免彻底的自我毁灭,凭借他的天赋、专注、勇气和智慧,成功地愚弄了他的诱惑者和替身,这场战争的硝烟就会出现在他的写作中——披着隐喻的外衣。这是双重的胜利:首先,不管怎样,书终于写了出来;其次,将思想压缩成隐喻的花招,意味着自我审查者已经将他的思想变成了一种修辞手法,使它进入了诗的领域。人们可以从中得出文学史和文学理论上的一个深远的结论;还可以依据隐喻的重要地位来分析各种文学作品,譬如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俄罗斯先锋文学。自我审查给这类文学添上了一种独特的色彩和音调。鲍里斯·皮利尼亚克、伊萨克·巴别尔、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和马琳娜·茨维塔耶娃就在他们的散文或诗歌当中通过与自我审查的斗争,获得了极佳的文学效果。这是一种苦涩的、悲惨的胜利。

自我审查是创作能量的负极,让人心烦意乱;有时,当它和正极连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丝火花。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作家克服恐惧,杀死替身,多年的谨小慎微和忍辱负重骤然崩塌,隐喻和迂回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不加修饰的行动语言——政治小册子。再也不会有审查者和替身才字里行间搜检;白纸黑字一切都写了下来,让你浑身不舒服。(曼德尔施塔姆就是在这种时候写出了关于斯大林的诗,后者使他摆脱了自我审查和耻辱,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道德准则获胜的时候,在作家和作品之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遭受审查的“自我”,在经过恐惧的长久压迫之后,抓住政治小册子当成复仇的宝剑。这种对于审查者和替身的胜利,让不止一位作家变得贫瘠不育。他们经历了多年的自我审查之后,突然跨越了艺术和宣传的界线,陷入了切斯瓦夫·米沃什所说的“狭隘”。

人们可以从这一切上面得出什么结论呢?结论就是,自我审查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艺术和人类的灾难,其危害不亚于审查本身;自我审查是对头脑的一种危险的操控,将给文学和人类精神带来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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