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晗:回首我在看守所的日子

我愿意继续践行我在法庭上最后陈述时所说的话,如果一定要判定工人维权有罪,我希望履行一名工人代表的职责,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个人承担。如果没有劳动的体面和尊严,我宁愿选择在监狱

2014年4月15日,在近八个月的漫长煎熬之后,我们12名工人等来的却是“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的被判成立。然而,蒙冤落难的我们却从不认为自己有罪。在“强资本、弱劳工”的劳资格局之下,真正有罪的是资本与权力的利益合谋,是压抑底层发声的体制窠臼。5月18日,随着钟儒蛟、郑剑锋与我的最后出狱,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12名维权工人在遭遇八、九个月的牢狱之苦后,终于全部重获自由。还记得刚出看守所的那天,门外全是焦急等待的家属和友人。在为深墙所隔九个月之后,他们的面孔熟悉而又陌生。

出狱之后,外界对我们问及最多的是“你后不后悔?”在旁人眼中,为了区区万元的经济补偿而选择罢工维权近百天,甚至最终遍尝囹圄之苦,也许难以称之为理性。然而在我看来,虽然我们只是一名普通的外来工,只是在陌生而冷漠的城市中挣钱养家,但是我们也有着争取平等权力的渴望。对于是否后悔,自知无罪的我们难以用三言两语加以概括,答案也自然不尽相同。就我而言,狱中的点点滴滴无不昭示:我从未放弃工人代表的应有之责,我的抗争虽换了形式但却一直继续。

回首我在看守所的日子,我不希望回忆那些相对来说比较阴暗的东西,看守所毕竟是专政机关,说实话,那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跟管教说话必须蹲在地下,不要认为管教会尊重你的人格尊严,我目睹过人性最扭曲的一面,没坐过牢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在外面看不到,通通都能在看守所里发生。但这段经历同时使我变得更坚强、勇敢。

回想2013年8月19日我和我的工友们被押送至三元里派出所,当我看到刑事拘留通知书时我的心里一紧,这毕竟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在送往看守所的途中,我的工友兄弟问我是不是会关在一起,我望着这些跟我维权抗争了几年的兄弟笑着说,应该是吧。当时的我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感觉,他们对我的依赖已成一种习惯,正是这种习惯让我又多了一份责任。

结果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在看守所里我们被分在了不同的监仓,除了偶尔远远碰面时的眼神接触,我无法与我的工友兄弟们做更多的交流。每次换仓之时,我们只能询问新来的狱友关于其他兄弟们的近况。在里面最可怕的是寂寞。刚进监仓时,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要学会适应。我放下了维权思维,用了十多天时间熟悉监仓和监室人员情况。我发现他们大部分都是农民工子弟,对工人维知之甚少。后来我给他们讲我们维权的经历和被拘留的过程,他们都很认同我们的维权行为,我同时也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我在拘留所里待了35天后,被转入了“老兵仓”,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在思考和写作上了。我自认为作为当今中国的一名老工人,我和我的工友们维权有何罪?我不禁对中国法律感到绝望。无端羁押给工友们带来身心的折磨,更让我感到极大的伤害和人格的污辱。为了激励工友们的斗志,我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希望能在冥冥之中给他们以力量:

……烈日炎炎,工人们二次省政府,二次省卫生厅和省中医药局,三次广州中医药大学上访,六次省总工会求助。第一次省政府上访70多名工人被抓,首次次与医院院长交涉又有8名工人被关押。由于公安部门的多次介入,使我们与医院方劳资问题至今没有能得到全部解决。面对医院及公安部门的强大公权力,我们工人处于完全的弱势地位。我们四处求助无门的情况下,共同选择了上天台静坐的行动。……我们维权的意志和决心没有被摧毁,因为我们有信念,我们知道邪不胜正的道理。我们在维权的路上艰难爬行,用工人的朴质与执着坚守着我们最后的尊严。

……由于我们共同的努力、抗争,有一百多名护工,担架工工人得到了赔偿,随之保安工人迎来了最严厉的报复,可至今保安工人并没有妥协。作为工人代表,我以你们为荣,你们是当今中国工人的骄傲。

……如今我们被羁押在看守所,这实际上是我们从2013年5月20日维权行动的延续。在这长达9个多月维权的日子里,我们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们一起走过的每一步都历历在目。我们用卑微的生命挣扎与呐喊,唤醒的是中国几亿劳动者的声音,是国家深化改革的决心。用坚持甚至悲壮演绎了一段依法维权,推进改革的历史。再次诠释了一个真理——邪永不胜正。

今天当我再看到这些文字,一字一句的读着,我的眼眶依然会湿润。这封给工友的信会把我的记忆引向那段不堪回首却又实实在在经历过的日子,我能感觉到在那段日子里,我与所有维权工人兄弟姐妹结下的情感。

让我思念的还有我的爱人,是她不离不弃的支持才使我在维权的路上一路前行。身陷囹圄的我们,对家庭造成的伤害是难以弥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压力比我大,她的心里比我更痛。想想看,每次她来给我送钱送东西,明知我就在离她不远的某个房间,却咫尺天涯,那种感觉应该是很辛酸的吧。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委屈与愤懑只能伴随着不尽的泪水。尽管为深墙所隔,但我对爱人的思念却未曾中断,这也成了我得以坚持下去的某种动力。我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这使我给她写下了平生第一封信:
吾爱•燕

         谢谢你成为我的爱人、挚友、知己,让我在永恒中有一个可以等待的人,你是我的命运,我的信念,我的归宿。如今我再次遭遇思想的探索和人生的磨砺,我可以贫穷,可以孤独,可以死亡,但是不可以没有尊严,我知道结水成冰是一个痛苦而美丽的升华过程,所以我的后半生宁愿做一个有深度的灵魂,让我尊贵的老去,只要有你结伴同行。
这封信是我内心的风暴,生命的风暴,它从狱中刮出,径直向你走去。

         祝3•8妇女节快乐!

爱你的孟

二零一四年三月八日

写于看守所

在自己即将50岁之时,居然还要面临漫长的铁窗生活。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表现的那么冷静。但我可以说,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身陷囹圄九个月的漫长煎熬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当我们工人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当工人的工会被资本化了的医院管理者强奸的时候;当我们工人作为国家主人的地位被剥夺的时候;只能团结起来与之斗争。为了确保我们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我们工人别无选择。可曾知晓,在漫长的煎熬当中,我们底层弱势群体尝尽了百般滋味。狱中的工友既有孕妻喜添新丁,襁褓幼婴日益茁壮的喜悦和亏欠,也有在看守所中忍受着至亲病逝的凄凉。其中的苦难与抗争何其可悲?!是人性的扭曲,还是社会的罪恶?身处最底层的我们,希求在维护合法权益的荆棘之路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不为其他,只为那被“居高堂者”肆意践踏的尊严。
我愿意继续践行我在法庭上最后陈述时所说的话,如果一定要判定工人维权有罪,我希望履行一名工人代表的职责,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个人承担。如果没有劳动的体面和尊严,我宁愿选择在监狱中度过余生。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工人首席谈判代表:孟晗
二0一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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