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松:奇利田事件见证自组织的作用与挑战

经过4-5月两轮集体谈判争取到社保、6月29日推选出员工委员会以来,7月21日深圳奇利田公司的工人委员会发起了数百人的罢工,仅一天半时间争取到社保和薪资福利等大部分诉求的承诺,更得到资方对工委会的承认。这一斗争的成功具有非凡的重要意义:它不仅意味着奇利田工人的阶段性胜利,还意味着积极工人的自组织开始扎下根来,其实际意义更高于2012年的深圳欧姆工会,可算是2014年劳工界奋力推动工人自组织以来具有突破意义的初步成果。我们可以做个小结:对大半年来的工人自组织实践加以比较,总结经验,希望更多工友了解这一成功案例、进一步实践和探讨,也分析奇利田工人面临的现实挑战。

位于深圳市宝安区石岩街道罗租村黄峰岭工业区的深圳奇利田高尔夫用品公司,属台资企业(隶属台湾大田精密工业公司),1988年就在深圳设厂,现有员工6500人。扎根当地的劳工团体从4月起就团结奇利田工友一道,争取补缴社保和住房公积金。4月东莞裕元五万工人大罢工之后,奇利田工人也参与了深圳千人要求落实社保的五一声明联署。经过两次集体谈判,奇利田工人初有斩获(两年养老和全部拖欠的住房公积金),并通过集体谈判建立了“工友会”的互助网络——而这正是奇利田工人的成功经验之一,就是以诉求引导、集体谈判为契机,串联起工人的团结组织,经过长时间酝酿和筹备,继而在6月29日进一步推选出员工委员会。而第二点成功经验在于,他们把员工委员会发动罢工作为资方拒绝回应谈判的最后选项,把各项诉求与罢工行动结合了起来,这既使谈判不至于因为资方回绝就不了了之,更宣告了把实际力量抓在工人自组织手里,使得组织不至于只是个架子。

奇利田工人自组织之所以取得成功,以上的这两点经验,区别于今年以来的几例工人自组织的公开案例,相对来说奇利田工人更大胆也更激进。2014年是劳工界越发联合起来争取工人自我组织、尤其是争取工人自主工会的一年:从3月份的湖南常德沃尔玛工会维权,到5月的深圳横岗哥士比鞋厂工会补选维权,6月的广州胜美达电子厂工人争取工会的斗争,乃至如今奇利田员工委员会的阶段胜利。从上述两点来看,奇利田工人可以说都优胜于其他三例:

第一,常德沃尔玛工会维权和哥士比鞋厂工会补选,虽然也有一段时间酝酿和动员,但都不如奇利田的积极工人早在集体行动之前三个多月就默默地努力,组织工友进行维权。

从我们之前对常德沃尔玛工会维权的整理综述来看,它主动地动员了空前之多的国内外媒体资源大事宣传,学界名人维权界明星云集,甚至美国劳联-产联都发声明支持常德沃尔玛工会维权,这一切声势不可谓不大;而在哥士比鞋厂罢工中,企业工会、官方工会、本地劳工团体、政府各部门、英国的品牌商、英国的企业社会责任机构ETI、国际劳工组织ILO、香港支持劳工的公益团体Sacom都介入罢工向资方施压过,五六百名工人的罢工更是给工厂造成每天300万元人民币的损失,这一切力度不可谓不大。但这两场维权都遭到很大程度挫败,至今仍然循着劳动仲裁—司法程序艰难反击,企业工会早已无形。反而是相对低调得多的奇利田工人取得重要胜利,而且员工委员会还得到认可,为下一步改选工会奠定了组织基础。

我们来分析一下,相比常德沃尔玛、哥士比鞋厂乃至于胜美达电子厂,奇利田资方可能有对工人较为缓和的考量,所以4月、7月先后两次认可了与工人的谈判结果,并且认可了员工委员会在厂内的组织地位。但也要看到,奇利田资方也曾严厉打压工人及其组织,尤其7月22日谈判的前一天,资方还贴出通知指斥员工维权违法,指使公安抓捕劳工活动分子。而罢工的发生,正是资方两度对员工谈判邀约置之不理引发的。可见,奇利田资方之所以在一天半之内有180度大转变:从打压工人到接受谈判、5个小时内做出重大让步,资方这种变化是因为它紧张地意识到了在罢工中,劳资力量对比正在迅速朝员工委员会一边倾斜,如果事态扩大致全厂几千人罢工,对资方来说“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从资方角度来说,明智做法就是及早退让。

反观哥士比鞋厂罢工,工人骨干分子骆祥训是在罢工中临时补选为工会副主席的,较大程度依赖于当地横岗工会的支持,在政府抓走了之后,工人士气就开始低落,厂方从而精心地分批解雇积极工人,从而打击罢工。奇利田员工委员会共有13人,围绕这一工人自组织的积极工友有一百多人。与哥士比鞋厂全厂罢工比较,奇利田罢工人数不多,但组织得更好、骨干分子多、扎根深、动员迅速,罢工为工人自组织主动发起(这一点就很了不起)。奇利田的积极工人长时间扎根、争取诉求、组织工友,虽然没有先前一些工会维权那么“拉风”,却是真正搞起了工人运动。

第二,作为早有准备的工人自组织努力,奇利田工人把组织主体、利益诉求、集体行动结合了起来,这是非常大胆的做法。首先由工人自己的组织提出诉求,同时把集体行动作为资方回绝谈判邀约的最后选项,也就等于要用集体行动来保证诉求和谈判的实现,这些是非常勇敢的步骤,也是非常有利于整个工人集体利益的——当然,毫无疑问的是,作为员工委员、谈判代表,这些个人,必定要承受很大的责任压力和舆论风险,但这是工人走向组织化不可避免的一步,也是伟大的一步。当越来越多工人敢于站出来,并且组织得好的话,自然会有千千万万工人成为站出来工人的坚强后盾。在组织诉求结合集体行动方面,深圳奇利田的先进工人超越了广州胜美达工人。

与奇利田工人同样,广州胜美达工人也早就开始了维权,去年9月就开始争取社保和加薪、全厂上千人联名投诉工厂违法行为,并于2014年初争取到资方同意补缴社保。但从今年3月起,资方秋后算账解雇积极工人,陆续开除了10名工人代表及50多名积极工人,工人开始想要成立工会。从4月21日开始,广州胜美达工人开始向街道工会申请成立企业工会,开始了争取工会的艰苦斗争;同时她们也继续争取一次性地补缴社保。

但胜美达女工们争取自我组织的道路要比奇利田工人保守得多:她们只是依照成立工会的条条框框去办,申请工会、自选筹备组、填表等等,却遭到了上级工会和资方种种阻挠和拖延,5月中旬开始资方更是抢先拼凑了一个工会筹备小组。无奈之下她们向市、省总工会乃至全国总工会投诉,请求上级工会协助工人建立工会。胜美达工人这一“走程序路线”本来就已不利,6月9日还在市总工会的压力下做出重大妥协:同意厂方建立工会筹备组,只是要求三天内公布筹备组成员、多数成员必须是基层员工、必须向工人宣传工会目的及民选工会职位、不可打压工人代表等。其实很简单:这些“限定条件”怎么可能由资本家来做到?怎么可能寄希望由千方百计剥削压迫工人的资本家为工人建立这样一个工会?所以这如果不是有意自觉的投降的话,就是一个错误的幻想,无论动机如何,都是一大失利。这也成了后来市总工会继续支持厂方工会筹备组、否定工人申诉的口实。几乎就是堵住了工人争取自己工会的道路。

也许,胜美达工人以及其他也试图组织起来的工人,应该从奇利田工人的组织案例学到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工人要自己先行建立自己的组织,并提出能带动全体工人的利益诉求,由集体行动作为资方拒绝时的最后选项。工人只有自己组织起来,并能够有力地动员工友,才是将来改选工会的实力保证。不要以为工人什么都不做、只要怀着劳资和谐的美好期待,资本家就自动为工人建立工人民主的工会,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实际结果等于投降。

其实,把利益诉求、自我组织、集体行动合一的勇猛做法,更有先例:山东澳利威工会,这个由工人自己发起的工会,就是在一次抗议资方对国庆节放假安排的罢工中成立的。但澳利威工人在迈出这激进勇猛的大步之后,却又做了妥协:由于资方开除了最重要的六名工人代表,工友因而拒绝选举,而工人代表“为了顾全大局”,却劝其他罢工工人回去参加工会选举,结果工会成立之后饱尝了工会委员很缺乏经验而导致十分艰难的苦头。不过在2007年3月,澳利威工会又亲自领导了一次罢工,争取到了工人续签劳动合同,并保住了工会正、副主席的工作,这可能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由工人自己的工会发起和领导的罢工运动。

而今的深圳奇利田员工委员会,虽然还不是全厂工人充分选出的工会,但却有组织工友、领导集体行动、为全厂工人赢得福利和权利的战斗力,可谓“准工会”,也为将来改选工会做铺垫。2014年7月21日深圳奇利田员工委员会发动罢工并取得成功,这一事件可以与2007年3月8日山东澳利威工会发动罢工并取得成功相提并论。它的实际意义也超过了前几年官方工会的那些“样板戏”。

据工运研究者秋火同志介绍,继2010年上半年工会改革的官方舆论喧嚣不了了之以后,2012年上半年在广东又兴起了第二轮所谓“工会直选”的风波,但2013年发生的三个可笑又可悲的事件宣告了官方工会改良的破产:2月底深圳欧姆工会上百会员罢免工会主席、3月佛山南海本田再度罢工反对工会通过的不平等薪酬方案、9月深圳盐田港吊车司机绕开工会自发罢工。在去年9月谈论“当代中国工运困局”时,秋火就列举了这些事实,认为它们“更反映了整个工运的深层次的瓶颈问题”。2014年以来劳工界发起的几例争取工人自组织的集体实践,正是在这一客观瓶颈的大背景下,工人阶级的一系列突围尝试,现在来看,只有奇利田的积极工人取得了实际的突破。由此估量,这个意义是很了不起的。

但是,作为一场实际斗争,奇利田工人面临着严峻的现实挑战,我们有两点提醒,供前线参考:

其一,由于工厂近年来一直在向江西搬迁,工人日常收入受此很大影响,据报道工人月收入只有1800左右,少则1200,但资方这次却回避了工人买断工龄、重签合同的诉求。资方可能以搬迁之名进一步减少工人的工时和收入,用这种方法冲抵它所承诺兑现的退还扣税、发放津贴等薪资利益,在收入下降时社保补缴就会越来越成为工人的负担,保底工资成为工人保卫自己利益的最后底线。否则只会有越来越多工友被低工资逼走。因此下一步重点应该是争取工人在工厂搬迁中的应有保障和保底工资,促使全体工人追究这个问题,如果发现资方大举搬迁,更不能等闲视之。

其二,奇利田员工委员会还不具有充足的代表性,它与原有的奇利田工会同时存在,还被资方认可进行所谓“合议”,可以说是颇为诡异的。从形式上看,两个工人名义组织的并存,是一种并不稳定的“双重权力”,终究有一个谁取代谁的问题。这背后是资方回避了工人要求改组工会的诉求。资方认可奇利田员工委员会的组织地位,与其说是主动让步给工人,不如说更像是工人已经实际组织起来的情况下,资方为掩护原有工会的缓兵之计;其背后可能是以部分让步迷惑工人,或用明升暗降方法逼工人自己走,或拖延工人主要诉求,最终伺机削弱工人自组织。

因此奇利田工人切不可沾沾自喜,以为资本家一夜之间变得开明慈悲,更要警惕资本家的笑里是否藏着刀(把事情想得坏一点对工人无害,把事情想得太好只可能对工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并且以资方的认可为良机,让更多工友都知道员工委员会的成功、正在争取多项诉求和改组工会的必要性迫切性重要性(改组工会与落实工人利益紧紧相连),以便将来适时动员更多工友参与行动并改选工会。

充分利用谈判程序动员工友、而不是亦步亦趋套用法规程序,用工人自我组织和直接行动的实力说话,这是奇利田工人比先前几例工人自组织更激进勇猛之处,也是奇利田的进步工人最值得推崇的优点。已经组织起来斗争的奇利田工人,能否进一步识破资方隐藏图谋争取应有保障,并组织更多工友为改组工会做准备,继续勇猛地走在工人自我组织的前列、争取真正组织意义的重大突破,取决于他们能够多大程度发挥他们自身这一优点。

(据2014年8月1日微信公号“新生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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