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声音:告别恐惧

纽约时报7月6日星期一报道:据其友人称,北京警方周一拘留了法学教授许章润。在中国,他是对共产党不断扩大的控制进行批评的人中最著名、抨击力度最大的人士之一。许章润教授现年57岁,长期在北京著名学府清华大学执教。据许章润的朋友耿潇男说,警方周一早间突击搜查了许位于北京北部的住所,拿走了一台电脑及一些文件。

“邻居描述说来了大约10辆警车,20多名警察封锁并进入他家,把他带走了,”从事出版及影视的商人耿潇男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说。

“许章润说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会被带走。他家前门上一直挂着一个装有衣服和牙刷的包,就是为这一天做准备的,”耿潇男说。“但真的发生了还是很让人震惊。”

许章润,大写的。

视言论为至尊,视课堂如爱卿,视笔墨为珠玑,视学问为天命。早年十大杰出青年法学家,如今法理学界泰山北斗。2019年3月被清华园在“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十六字校训下以思想及文字的理由被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赶下讲坛,至今蜗居家中。

一年半了,这种野蛮上层建筑领域对德高望重世界的非人剥夺,无异坐牢,且如无期徒刑般的遥遥怅惘。

他们果真对他下手了!而且用的是如此不堪的一种古老的欲加之罪——“嫖娼”!

当愤怒的人民不再恐惧,恐惧制造者们会不择手段的变本加厉。今天,在许章润教授的家中,我们再一次地强烈感受到一种只为扑灭愤怒而人为制造出的恐惧!
从2018年7月的《我们当下的恐惧与期待》,到2020年2月的-《愤怒的人民已不再恐惧》,期间经历了2019年1月《中国不是一个红色帝国》“一个超大规模极权国家,不思政改,无意建设立宪民主政体,不禁令人恐惧…已致令国人恐怖,而四邻不安。”其结尾处关键词 “既有的极权体制于血腥中登场,已到体面退场时节。——重申一句,该退场了!” ,导致该雄文问世一个多月后许被清华大学停职、停课至今举世关注事件。

“文加白”许氏华彩文体愤怒的字里行间,“恐惧”作为常用词,一以贯之,穿插其中。

2020年6月25日,告别了恐惧的许章润,终于写出了故道河边的最后一篇华文:《践踏斯文 必驱致一邪魅人间》。

7月6日,许章润终于被全民恐惧制造机关带走。

教授于今年2日再发《愤怒人民不再恐惧》一文,他在这篇正月里来定稿的文章中哀叹道:“戊戌(指2018年)以来,在下因言获罪,降级停职,留校察看,行止困限。此番作文,预感必有新罚降身,抑或竟为笔者此生最后一文。

纽约时报星期一在许章润教授被捕的最新报道中引述道:“中国有个古老的说法,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一个品行不凡的人,”居住在新西兰的澳大利亚汉学家白洁明(Geremie R. Barmé)在电话中说,他曾翻译过许章润的许多文章。“他用一种深刻的与古典共鸣的语言写作,同时也参考了一些最伟大的西方作家。”

中国法学界翘楚江平老人形容许章润的文字是“半文半白,自成一体”。

许章润的学界友人谢志浩曾有《文采风流许章润》一文,于细微处描述着这位法学大师的学术生平:

“许章润”这个名字很提气,预示着许章润会很能写,后来呢果不其然,的确很能写。中国法学家当中许章润是最具有文学家气质的学人。《六事集》和《坐待天明》好多文章,不怎么觉得作者是一位法学教授,反倒觉得是一位作家写的东西。中国作家协会应该把许章润先生收为会员,因为有非常出色的文章。许章润有这个童子功,小时候受的这个熏陶,受的这个濡染。许章润小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文化经历断裂,但是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传统,哪里是“破四旧”说断裂就能断裂得了的。许章润父亲上了师范学校,是一位教书先生,薪火相传,正好传给了许章润。许章润受了很多熏陶,长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都是滋养,成为当代历史的一部分!

如何寻求许章润的自我?高考之前作为文艺青年,一个“准画家”,整天涂涂画画,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一个画家。考了三年不中,美院落榜生,经过高人指点,绝了这个望了,这才考上了西南政法。西南政法上了赵长青、伍柳村先生的课呢,直奔刑法那方面去了,这就是师生之间交流和互动的结晶。

许章润上课投入认真,学得也不赖,1983年考到了中国政法大学的研究生搞刑法,这就算成功了。但许章润的气质性情和这个方面是不合的,但哪方面合呢?如果遇到赵秉志这样的,有什么气质不合呀!搞刑法就搞刑法呗然后“著作等身”,规范法学法条嘛!按照邓正来的说法这是典型的法条主义者嘛!

许章润就受不了这个。赵秉志搞刑法到底有趣无趣?反正就是说也成名了,也成家了,名利双收,看人生追求什么了。许章润真的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学着学着觉得这个东西无趣,就要追求有趣的东西。

许章润1983年大学毕业考取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到了政法大学,机缘巧合,随侍宁汉林先生和李光灿先生。

许章润住在蓟门桥畔,李光灿先生住前门,许章润给老先生当编务,从蓟门到前门,骑着自行车来回跑腿,忧愁而快乐。有些烦心的事,因为是青年人,也非常快乐,师母把许章润称作“两门提督”,赏四品衔顶戴花翎。

许章润和邱兴隆合作撰写《刑罚学》,又对监狱学和劳改学进行深入研究,写了不少东西。许章润老觉得部门法,特别是犯罪学和劳改学,越来越不符合自己胃口,不对自己脾性。学术呢需要韧劲,不禁想到赵秉志的刑法学研究,一辈子坚持刑法研究,也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但学术还需要性情,学问靠韧劲,还需要靠性情,最终靠的是性情,任何一部真正的好作品无不流淌着作者的体温!

一辈子干一件事非常难能可贵。那样的话呢,许章润就觉得无趣,自投罗网满是苦恼。没有学术趣味,当刑罚学和劳改学不足以慰藉许章润的心灵,那就得变一变了。所以说吧,许章润老想着离开刑罚学,老想着离开犯罪学。1989年呢,已经任教三年了法律思想史教研室主任也答应了,许章润准备调到那边去,结果书记发话了,专业跨度太大。一闷棍就把许章润闷到那了,专业跨度这么大怎么办?人家书记觉得那是两个“食槽”:一个是法史,一个是犯罪学,属于不同的学科,跨度太大了,也不想想许章润的兴趣,尊重一下许章润的个性和选择有那么难吗?

许章润到了澳大利亚才有读书之乐,2000年回来以后,正好跟中国政法大学告别,变了一个“食槽”,来到清华法学院。清华法学院主事的明察秋毫,发现许章润以前是搞刑法的,要教法理还不大放心。为这个事过度了好几年,让教法律英语,法律英语课上把刑罚学重温了一下,同时也把法理预习了一下总算得偿所愿。

许章润在清华的土地上要进行文化寻根,寻求中国法学的自我,特别是百年中国法学的自我,通过编《汉语法学文丛》寻找民国法学大家,这些法史上曾经的失踪者,钱端升先生、萧公权先生、燕树棠先生、陈顾远先生、杨鸿烈先生,特别是梁漱溟先生。许章润通过解读,体悟梁漱溟先生,追寻百年中国法学的自我,寻找到梁漱溟先生,这里面有着深厚的因缘。

许章润通过对梁漱溟的理解和把握,特别是和艾恺先生的对话,可以看出非常精妙。一代大家,新儒家、宪政家、活动家、思想家多种身份兼而有之的梁漱溟先生,进行了淋漓尽致活灵活现的描绘。许章润在这个方面做得非常之好。这项工作拓展了激发了许章润历史法学的灵感,同时奠定了《汉语学法论纲》的思路。分析梳理中国法制史,汉语法学经历子学的时代,经学的时代,新学的时代。怎样把三个时代进行贯通,进一步寻找中国法文化的自我,在百年中国的时势当中寻找近代法文化的自我,当代中国人的努力和创造之中去建构中国人未来的汉语法学的自我。许章润在这个方面做了相当深的探索。许先生的《六事集》、《坐待天明》,文采斐然文质彬彬。如何看待《汉语法学论纲》,按照林来梵先生的说法,当然林来梵先生还没有对《汉语法学论纲》进行评价。但林先生在浙江大学时在点评许章润的讲座时说过这样的话:超过必要的限度,最后,我们都不大注意许章润到底在说什么。文辞华美,到底在表达什么就有点看不懂了。

志浩君愿意把许章润先生《“小康”不能代表美好的人间》一段话分享给日知社的学友:如果说有一个中国的梦想的话,我有一个梦,三十年以后的中国不仅是繁荣富强的国家,而且是民主宪政的国家;我有一个梦,三十年后中国不仅在财富意义上足能让自己的子民丰衣足食,而且是尊重人权、施行民主、崇尚自由、充盈着博爱的人世家园。 

(2015年3月5日,日知社演讲)

附注:

许章润被捕前写下的文章摘要:《践踏斯文 必驱致一邪魅人间》

本来,大疫尚未过去,半个中国又泡在水中。灾祸连连,生民无辜,而民生艰困,伴随着全球性凋敝与失业大潮拍岸而来之诸种次生灾难,包括经济、伦理与政治之方方面面,正在并将递次显现,甚于一场大战。当此之际,民意求安,民心思治,正需公权实施惠民政策,表达生民伦理,展现政治善意。换言之,纵不欲减税让利、开仓赈济,也至少与民休息、 宽和简政,而非乘隙搅扰,甚至火中取栗也。 睹此情形,善良的心肠不禁要问,此方公权一 心一意与生计作对,不惜悍然践踏斯文,其所为何来?其欲将何往?他和他们究竟抽的是什么疯?
朋友,国朝体制,党国乃举世之第一大地主也。亿万生民世代栖息于兹,没想到而今却被褫夺了自然地权,也是天赋的法权。那边厢,巨无霸只手垄断大地,全体国民皆为流浪者也。置此情境,我们栖息于大地,自盘古开辟地就栖息于大地,踉跄至今,竟无安居之日矣。或曰,“中性政府”,其自身并无私利,所作所为图的是公利公益。可惜,面对强拆,那强拆后上市的天价地皮,就已将这乌托邦修辞拆穿殆尽,夫复何言。再者,垄断思想、斫丧精神的政体,绝不容忍任何独立于“规划” 之外自发生长的艺术和思想生态,必欲扼杀而后快,展现的是强求一律齐整的法西斯美学恶趣。是的,面对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他们掩饰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而强拆执行人员的暴蛮所展现的盗贼逻辑和暴力形态,适为一种“ 古拉格逻辑”。煌煌公权,居然雇佣流氓打手般嚣嚷徒众暴力执法,状如黑社会,表明其间的生存法则,内在一脉贯通,真正大哥二哥麻子哥也。

京城强拆、“驱低”之丧心病狂,赣鲁铲坟焚棺、“合村并居”之伤天害理,凡此表象殊异,而理则如一,均为强盗逻辑,作死的节 奏,不仅违犯实在之法,更且悖逆普世公理。有意思的是,公权悍然强拆之时,也正是千呼万唤之《民法典》颁行之际,而民法的精神在于保护私产、捍卫契约神圣、坚守主体平等与意思自治。上揭公权暴政,恰与此背道而驰,则何其反讽也哉,而再次说明,在在说明,置此国朝,没有民主就没有法治,法治必随也只能紧随民主之立而后立矣。面对恶政,国朝民法学者普遍胆怯畏葸、势利猥琐却又装模作样 ,为此乖张提供了又一小注。
行文之际,强拆铲车还在轰隆,瘟疫继续蔓延,南国洪水滔滔。俯瞰寰球,国朝四面楚歌,内忧外困,棋已下成了死局矣。而官媒无耻选择性失明,依旧歌功颂德,歌舞升平,不过奏响了一曲末世哀歌而已。再说一句,嬴政瘋狂,糟践生计,践踏斯文,必驱致一邪魅人间,吾人岂能等闲视之?

2020年6月25日庚子端午于故河道旁

转自: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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