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王怡在圣诞前夕被秘密开庭,随后被成都中院判刑9年——这对待他的手法,跟对待我的另一个朋友刘晓波的手法一样。所以我在这儿贴出尚未完成的《约旦河穿过成都》中的一节,以示抗议。我会在2020年写完这本书:
多年之后,我终于一字一句读完了王怡的几首诗,而他和蒋蓉已经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被捕入狱。我自从在大屠杀之夜写作并朗读长诗《大屠杀》,坐牢四年出来,就从骨子里瞧不起诗人,除了客套,我从未认真读过任何同代人的作品。即使“晚辈”王怡无数次赠送诗和诗集,有时候甚至委婉地提到:“老廖,还是指点一下嘛,看不惯就顺带帮着改一下嘛。”我都摇头道:“我是艺人,不是诗人。”于是王怡尴尬地望着我,半晌才说:“那就算了。”
佛家有句俗语:欠的总要还的。那些年,除开家属,王怡是对我最友善的人类,经常一块闲聊和郊游,请客从不吝啬,稍微出点事,他总是第一时间为我呼吁,日常的嘘寒问暖就别提了。而我却没心没肺,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因为我写过《大屠杀》,做过一夜英雄——尽管时过境迁,我已沦为人行道上人人绕行的狗屎。我的心态也变了,一个人的时候,回想坐牢受到的种种虐待和羞辱,就气紧泪流,甚至捶胸顿脚。我告诫自己再也不能进去了,一条狗,脊梁骨被敲断,只能认怂。唯一瞧得起自己的,是没放弃写作,由于怕被遗忘,我记录了物是人非的一切。却极少提到对我帮助最大的王怡和余杰。
况且,王怡真的有诗歌天才:
在这个时代,你必须写一首涉嫌犯罪的诗。
一排汉语,可以颠覆一个政权。
十四行诗,可以颠覆十四个政权。在秘密的化装舞会上,让认出你的人
认出你来。认不出你的,更加认不出你。在这个时代,你必须让领袖害怕一首诗。
一个比喻,是一枚核弹。
商女不知,满纸荒唐言,一把亡国泪。在最糟糕的日子,也有巨大的涌浪袭来。
死亡,成了囚犯,被水羁押着。谁不是政治犯家属呢?谁不是鬼魂的未亡人?
在这个时代,你朗诵一首诗,涉嫌三、五个罪名。
你不朗诵,你就被他们朗诵。在这个时代,瞎子吶吶自语。
神圣,神圣,神圣。瞎子问聋子,你看见了吗?在这个时代,你必须写一首涉嫌犯罪的诗。
向那些涉嫌犯罪的人致敬。
这是2015年的作品。他和蒋蓉受洗归主已久,并多次出入派出所和公安局,与我一块在栅子街三一书店喝茶闲坐的王胖子相去甚远——这是六四大屠杀之后的漫长平庸之恶中突然跃升的英雄诗篇,令人联想美国电影《勇敢的心》或《最后一个摩根战士》。在《勇敢的心》结尾,主人公被国王卫队绑赴断头台,御用神父来到身边问他是否忏悔?全场人头攒动,鸦雀无声,而他却拼尽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自由!!”
刽子手落下巨斧。对此片颇为赞赏的王怡也预感到自己头顶的巨斧终将落下,虽然是牧师,可他已不是三一书店的查常平和彭强,可以沉入书斋、日常和学术。他的大学同窗好友兼作家雷立刚回忆道:
……那时很穷困。记得有一次在家乐福,王怡的妻子蒋看着满满的货架说:“要是将来我们可以想买什么吃的就买什么吃的,那就好了。”我听了,很伤感,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弱者,以至于想买什么吃,都得先仔细看看价格。那几年,我,玉环,王怡,蒋,我们四个,几乎隔天就聚在一起吃饭,打扑克牌,我和玉环个性都很强,而王怡与蒋则温和得多,每次关于如何玩耍的安排,总是我和玉环争论,得出结论,而后他俩立即赞同。但实质上,他俩在骨子里,对于这个人世,比我们尖锐很多。骨子里如此尖锐的人在生活中对人如此温和,实在令我欣赏不已。我对那些我无法做到的,往往还是有几分敬意的。因此多年来我一直敬重王怡,尽管他是同龄人,但很多时候,我会误以为他是老年人,岁数比我大很多……
尽管命中注定,但要从雷立刚眼中的外柔内刚的王怡过渡到晚近唐吉柯德式的王怡,却要历经怎样的熬磨?为此,王怡在写下上述英雄诗篇不久,又写了另一首诗:
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最近太多事情,令人窒息
请让我软弱片时
在黑暗的房间禁闭片时
像那些被带走的朋友,在夜里
哦,和耶稣一样,在夜里
穿过变得野性的城市
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等待欢乐,欢乐的袭击不要用咳嗽打断我
不要转换话题,只要几分钟
手机静音,快递也不要来敲门
我必须独自面对,灵魂的窒息
如果世界刚好在此时坍塌
如果有重要的人物离世
哦,愿这一切,彷佛无事发生
因为我难过得就像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容我不洗脸,不梳头
不肯出来见你为了泪水的决堤而下
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吧
为了让光明更加刺眼
为了让我千百次地排练
你推门进来的那个瞬间
亲爱的王胖子,我读到了,看到了,还会让更多的人读到和看到。你在坐牢,我不得不给你几分钟、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不会像过去那样大呼小叫,也不会像逃离中国那样不辞而别。也许我也需要一个决志忏悔,哈哈,你晓得这是假的,癞狗是扶不上墙的,如同比我更理解你、却更不争气的雷立刚……
转自:中国人权双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