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男栿的儿子,在王男栿和张嘉玲的纪录片中。 AMAZON STUDIOS
袒露灵魂、充满愤怒的纪录片《独生之国》(One Child Nation)以一种毫不畏惧的有力视角,通过中国的过去审视它的现在。影片主题是中国自1970年代末以来数十年内的限制人口增长政策。
1982年12月,中国通过宪法规定“夫妻双方都有实行计划生育的义务”。另一条规定用平淡无奇的语调发出与这一义务挂钩的威胁:“国家推行计划生育,使人口增长同经济和社会的发展计划相适应。”
在89分钟的时间里,导演王男栿和张嘉玲以清晰、简洁和适当克制的愤怒揭示了这一威胁,以及它对公民、尤其是女性的巨大影响。这是一部残酷的电影;有时几乎让人无法忍受。其中有些画面会让你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我看了两遍《独生之国》,有时会流下眼泪,但其中没有任何毫无意义的煽情。相反,它是对一场斗争的本质描述,它属于针对女性身体的一场仍在进行的战争。王男栿有力地指出,这场战斗绝不仅限于中国。(2015年,中国结束了独生子女政策,允许已婚夫妇生育两个孩子。)
王男栿既是故事的叙述者,也参与到了故事中。(她还是这部电影的剪辑,并与刘元辰合作担任摄影。)在开始的一些文本之后,电影人巧妙地开始记录王男栿的故事,她的故事贯穿全片,将个人生活与政治结合起来。(王男栿和张嘉玲都出生在中国。)结合着档案与原始镜头资料,王男栿用英语介绍了她的家庭,包括她的弟弟,如果他生下来是个女孩,就会遭到遗弃。
王男栿生于1985年,现居纽约,但儿子的出生让她在情感上回到了中国。“成为母亲,”她自如地说,“感觉就像为记忆赋予生命。”回顾过去,王男栿谈到了她的父母,包括早逝的父亲,并解释了她名字的意义。她说,“男”的意思是男人,“栿”的意思是柱子。“他们希望生个男孩,”她回顾着一系列童年照片。“我出生了,却是个女孩子,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男栿,”她继续说,“希望我长大能像男人一样强壮。”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明显的主观色彩;其实没有必要。
这种亲密、动人的叙事自有其战术用途,与《独生之国》展开时那种看似随意的叙事方式相吻合。儿子出生后,王男栿回到中国东部江西省的家乡。不久,她就和妈妈聊起了家常(“各方面都好起来了,”妈妈说);不久后,王男栿拜访了一些警惕的当地人,其中包括一位70多岁的前村长,他描述了独生子女政策是怎么执行的。而这些对话反过来又变成了对政府政策和政治的大范围复杂探索,每一次揭露都让人更加不安。
电影人挖掘的历史是复杂的,而个人故事往往是残酷的。为了实施独生子女政策,中国成立了一个包括计划生育工作者在内的国家特别工作组,使用宣传、监督甚至更糟的手段。执行手段可能会很严厉。不合作的家庭房屋被毁、财产被没收。妇女被迫绝育、进行孕晚期堕胎;一个助产士说,她做了成千上万的绝育手术和堕胎手术,她补充说,“有不少堕下来的都是活胎。”很多家庭都找到了自己的办法来应对这一政策,包括抛弃女婴,希望下一个孩子是男孩。在农村,如果第一个孩子是女孩,还可以生第二个孩子。
王男栿的妈妈告诉她,“我要生你弟弟的时候,”她奶奶曾经说:“如果又是一个女孩,我们会把她装进篮子里,然后丢到外面去。”
这令人惊骇,而当你想要转移视线的时候,王男栿和张嘉玲会让你不由继续看下去。事实证明,这部纪录片的个人化特质不仅仅会引人入胜,它还在你和导演之间——尤其是王男栿——构建了一种紧密的、同情的纽带,而且它随着故事的推进会变得更为牢固。当他们开始研究独生子女政策的历史及其后果的时候——这个恐怖章节涉及被抛弃的新生儿、被绑架的小孩、人口贩卖以及孤儿院——你不只是跟着王男栿走进了一个调查的“兔子洞”,你还担心有人在政府公务中四处打探消息。(她关于一名中国活动人士的纪录片《海南之后》[Hooligan Sparrow]曾引发相似的担忧。)
王男栿对一孩政策的愤慨持续在发酵,但却是自然而真切的。尤其是当她谈到每个人,不论是家庭成员还是官员,都坚持说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遵守这项政策时。她对这种被培养出来的被动性——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这种共同的无助感”——的愤怒是明显而非常感人的。尽管如此,她和张嘉玲拒绝妖魔化他们所采访的人,而是指向一个更大的目标。正是在这一点上,或许也是为了防止人们对他们的电影产生误解,他们会让你想起中国和美国的相似之处。两个国家都试图掌控一个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主权。
转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作者:Manohla Dargis自2004年以来一直是《纽约时报》联合首席电影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