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祚来:那些青春的愤怒与血色

关于政治事件中的愤怒与流血,我想以八九六三之夜的亲身经历来进行个案分析。

八九民运最初看起来是广场民主运动参与者与中共当局的政治博弈,但最后才发现,中共自己内部的政治博弈或权力博弈,才最终决定了六四的悲剧性结局与之后的政治走向。民运作为政治浪潮,不幸地抬起了专制保守的力量,而淹没的却是体制内民主改良派的力量。八九民运没有开创国家政治文明的历史,或通过示威博弈,完成国家政治制度的转型,但却书写了自己的历史。

整个学生与市民的示威抗议过程,我们既看到了学生与市民自组织的能力与力量,也看到了整个北京或全国百姓整体的政治参与的素质与水准,数以亿计人次的参与,整个北京陷入民主浪潮近二个月时间,没有任何重大的社会治安事件或因政治示威而造成的灾难性事故发生,人们不仅平和理性,而且增加了北京市民整体道德品格,人际关系比学潮之前更加融洽而充满善意。

当我们反思八九民运的时候,我们会不自觉想起六三之夜六四之晨的经历,而近期人们谈论或思考政治运动中的愤怒与流血,我想,以当时的时间段的亲历来述说,也许有一定的镜鉴意义。

六三晚上十二点多,我与同学骑车到了长安街,西长安街上这时火光熊熊,大通道大巴车横卧街道,被点燃以阻止军车进入广场,新华门前三排士兵持枪挺立,一位受伤的战士被市民与学生用三轮车拉着,想送进新华门,被后面的军官制止,他们只好拉着受伤者向东,去找医院。长安街枪声四起,并向广场这边逼近,当我看见坦克与冲锋手身影时,就开始向广场方向撤退,这时,我看到路边许多学生手里拿着石块,准备迎击军车坦克,但我边后撤边劝离他们,因为这样做,会遭到士兵们开枪还击。在这样黑暗的夜晚用石头对抗坦克冲锋枪,完全是一种自杀行为。

但我们还是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冒险,当士兵们与坦克已进发到南长街口,也就是他们过了新华门时,离广场已是咫尺之遥,这时,有几位市民或学生高喊,这里是最后的防线了,我们要死守,哗拉拉的上百人就冲进了街道,直接面对持冲锋枪而来的先头部队。这时候,他们先是拿枪对着天空射击,然后对着地面扫射,子弹打在距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像爆仗一样溅起火花。阻挡的人群只好撤离街道,躲到人行道上。

这个时候,愤怒与流血,已失去意义,因为这是在噩梦一样黑暗的丛林里。

一点多的时候,广场基本被完全包围,我在广场西北角,看到士兵与学生发生争执,一位学生用相机拍了士兵,士兵抢走了相机,我走向前,愤怒地谴责士兵:你们也是平民的孩子,为什么这样对待学生?这时,我看见士兵眼睛中布满血丝,同样愤怒地回应我:你们怎样对待我们?我们一路都被你们打。

一些市民与学生用石块发泄愤怒,而这些士兵一路上,却用子弹与坦克碾压,来发泄愤怒,而许多士兵完全不明真相,后来才知道,他们在此前一段时间在故意被拉到山中集训,一些部队以为是到北京来收割麦子,遭遇到所谓的暴乱。

广场西边人民大会堂台阶上,坐满了持枪的士兵,我上前去与他们交流,看过他们稚嫩的面孔,我内心非常难过,如果发生冲突,也就是无辜的年轻生命之间互相搏杀。这些士兵来自北京附近军区,他们完全知道学生民运真相,一位士兵告诉我们,他们不会开枪,因为他们没有带子弹,他把枪口给我看,里面堵了纸团。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在这样险恶的状态下,仍然可以有平心静气的交流。而这种交流,可以减少误解与冲突。但我还是在广场上与长安街上看到了年轻的极致的愤怒。

我们刚到广场时,就看见一位手执铁棍的学生,要去冲击包围广场的士兵,我们多人上前阻止,他狂怒着,骂我们是叛徒,一定要挺身去与军人搏击,后来还有不少同学去拉,不知他最后的情形怎样。后来通过电视看到有学生冲过封锁去天安门前烧了军车,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同学?

而第二天早上七点多的六部口,坦克封锁住路口,在靠近北京音乐厅一边,几位骑车被枪击遇难的学生倒在血泊中,他们的脚还踏在自行车的踏板上,谁能说他们是暴徒?许多市民学生在旁边哭泣,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悲愤至极,拿着石头去冲砸坦克,我与两位同学一起上前拉住了他,坦克上的士兵鸣枪示警,同时释放一颗瓦斯弹,我们近距离在长安街上看到了传说中的瓦斯毒气弹,乳黄色的烟雾非常缓慢地弥漫开来,附近的围观者纷纷逃离。

许多市民、学生后来与戒严士兵冲突,都是基于义愤,有些是喊口号,有些是抛石块,有些是照相,许多人就因为这些愤怒行为,而牺牲在戒严士兵的枪口之下。

广场上的怒吼、青春的愤怒、血泊中的年轻人模样、坦克与冲锋手瓦斯弹,一切都没有远去,25年了,时时萦绕每一个参与者的心头,挥之不去。广场运动不可能不造成情感或愤怒的爆发,青春不可能不与激情为伴,但青春的愤怒,却常常染着血色,它使我们如此切近伟大的正义,又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可怕的死亡。

我们不可能持续25年的愤怒与激情,但我们可以持续不断地思考,如果六四再来,我们如何面对?我们如何珍视我们的激情,我们如何有更多的理性,通过战胜自我,以战胜邪恶的敌人。

另一个问题可能更为严峻,那些同样年轻的军人,他们是市民与学生的敌人么?互相敌对的双方,可能是同胞兄弟,可能是亲友,可能是邻里,是什么力量,让这些平民子弟们一夜之间判若仇人,血红着眼睛互相敌视?

理性告诉我们,真正的敌人,藏在很远很深的地方。我们抛出的石块,可能无法触及到真正敌人,而伤害的可能是我们的亲人,或我们自己。

(据东网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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