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深夜,天很冷的夜,在T3等车的时候,微信里传来弟弟给我的信息,外婆去世了。六四法国流亡十三年,作为政治庇护者,无法回到自己的祖国,北京家乡,无法看从小养育我的外婆一面。尽管我知道信主耶稣,安然睡去回天家,可是心里还是痛,无比的痛。
我叫張健,北京人。一九八九年「六四」學潮爆發的時候,我参加了這場偉大的愛國的學生民主運動。我當年只有十八周歲,是一個學運学生的小兵。作為絕食團抬水、搭帳篷、背暈倒的傷員,到堵軍車,抵抗戒嚴部隊,我都參加了。
后来我作為一個天安門廣場的學生糾察隊員总指挥,從始至终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保護天安門廣場同學們的安全。我在他們就在,他們就是我親兄弟、親姊妹,誰欺負他們我就不答應。這個信念支撑我,在廣場堅持了四十多天,這四十多個日日夜夜,使得我一個蒙昧的少年一下子成長起來,學會用大腦去思考,而不是過去填鴨式的接受。
一直到六月四日,凌晨兩點到兩點半的時候,我為救助被圍捕的同學,被由西向東突入廣場的戒嚴突擊部隊中校軍官,相距僅十米,在東觀禮台對面的廣場上。他用手槍向我發射三槍,其中一發子彈打碎我右腿肱骨幹上三分之一處,粉碎性骨折。後来,我經歷養傷、抓捕、逃亡、隠姓埋名、打工。
「六四」已經過去二十年了,這顆子彈一直陪我,經過在中國十二年的逃亡歲月和在法國的八年流亡時光,在2008年取出。法國時常有陰天,陰天的時候,我的腿痠麻脹痛。我每個月都要用鋼針扎破包裹在子彈外的皮肉,將裏面瘀積的紫色血擠出來。
對於經歷屠殺而活下來的人,彌足珍貴的就是還可以回憶和思念,那些曾經一起的,在烈日下、在紅旗中、在中共的槍口下的同學們朋友們。可是和平環境的生活,往往似沙石一樣磨平心裏的棱棱角角,甚至磨平對於死去同學天天的懷念。
二零零一年五月,我到法國,開始我的流亡生涯。沒有國籍,只有聯合國難民署第某某號政治難民。沒有國家護照,只有法蘭西共和國發的旅行證件,而證件有一欄清楚寫明,你前往任何國家,皆享受法國政府保護,除中國以外。
剛到法國的時候,一位已經流亡法國多年的八九朋友對我說,流亡海外需要克服兩關,一個關是生存,一個關是思鄉。第一關生存,對於我實在不費甚麼勁。對於毎一經歷死亡的人,活着就是賺的,還有甚麼勞苦不可以承受呢。
「六四」过去很多年後的法國,再也不是1989年民運高潮時期,沒有鮮花,沒有掌聲,只有對中國民主未來的沉默、冷漠甚至淡漠。
開始我沒有錢找住處,也不願意打擾别人,我就在七八個人一個房間的環境裏搭鋪,感謝主,我讀了三年基督教神學。
在攝氏零下二十度的凍房裏我努力工作,人家稱我為張鐵牛。在華人街烤鴨店賣鴨子,人家也叫我張一刀,因為一刀剁下去正好是客人需要的重量。餘下的時間我投入在民運的報紙、研討會、演講和教會的服侍上。這裏越來越多的華人認識我、尊重我、喜歡我,因為我寫的文章就是他們平時所想所思的,我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是温州人、是泰緬寮柬越華人。用生命影響生命,我只想證明我活着就要活出尊嚴。無論在哪裏,在甚麼國度,我們是有尊嚴的人,一群不同的人,而且不是單單屬於自己,還是屬於上帝的人。
佛教之中有八苦,其中一苦為愛别離之苦。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對親人的思念,我們北方人故土難離。就是家鄉的土地再貧瘠,但有一點活法也不會離開家鄉。這種愛别離之苦因有所執愛,別離之際,必然產生苦惱;恩愛情深者,別離之苦更切。
記得第一次在春節時候,從法國給媽媽打電話,沒有幾句就眼淚,都是眼淚啊!家鄉有一句話,叫做長子不離父,次子不離娘。這樣說來,我這個家中長子遠在他鄉實屬不孝。
男兒啊,忠孝總不能兩全。家,似乎太遠了,彷彿沒有了時間,也沒有了距離。家,總在我的夢裏。夢裏曾經飛回去,夢醒時,淚水時常濕潤枕巾。夕陽西下的村莊,媽媽、外婆、運河、土地、裊裊的坎烟。我所有的夢開始的地方,我所有的親人朋友,所有的所有。
父親小的時候教導我,做男子漢,站着像一根柱子,躺着要像一根樑。母親教導我做人不但要做一撇一捺的人,還要做一個考慮兩個人以上的仁義的人。
支撐我現在還堅持下來的精神力量是甚麼呢?就是我家人在何等時刻他們都沒有遠離我。我知道我早晚都要回家的。
有時候母親會表達對於我的支持,但是時間久了,特别我的外婆,因為思念我,時常念叨:這孩子,今後就見不到了嗎?她念着念着,就癱瘓了,心裏頭腦還明白,就是說不出一句整話。我們現在可以通過互聯網絡,有時候表妹們將在輪椅上的外婆推到視頻前,當外婆在互聯網絡上看見我的時候,她高興的拍着輪椅,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看見了,看見了。我含着淚對她說,姥姥,好好活着啊,等着我回去啊!她高興着唉唉的答應着。
媽媽有時候太思念我了,特别是在法國同情支持我的一些留學生,途經北京看望她的時候,睹物思人,她總是以淚洗面。她有時巴望我不再堅持了,說我四十多還獨身一人,甚麼時候是頭啊!事業、前途、家庭等等都犧牲了。但有時候她向主禱告之後,也安慰我,我們娘兩個都是屬於主的人,地上不見天見啊!我的外婆先走了,对于基督徒来说,死亡算什么,地上不见天上见。
過去我們天安門一代人,用跪下的雙膝證明我們的善良祈盼,用倒下的軀體證明我們犧牲的力量,今天我們爬起又站立在他們面前,證明我們永遠會繼續,是的,似乎沒有比子彈更加鋒利的武器,莘莘學子撕開的胸膛可以抵禦。
我們以親人之愛、兄弟之愛、祖國民族之愛、上帝基督之愛,融化所有的敵意。我們燃燒著我們的生命,願意做一個火炬,傳遞人的尊嚴、民主的火焰。
富蘭克林說:哪裏有自由,哪裏就是我的祖國。今天我的身體生活在自由的母親之國,這裏就是我的家國。然而我的心時時刻刻在中國那片土地上,我的祖國,我的皇天后土,我的億萬萬同胞,從來沒有離開我的心靈之家,她和我的距離不只是人與電腦之間的八十厘米,而是零距離。
小的時候我們都知道一個故事,一群小孩在公園玩軍事遊戲,其中一個少年被命令去看管一個軍火庫。他一直站在那裏,到公園關門的時候。他也有些害怕,想回家。公園管理員叫他回家。小孩回答派他的司令員還沒有解除命令,所以不可以離開。公園管理員沒有辦法,就到大街上找到一位經過的軍官,軍官欣然答應走到少年面前,說:士兵,你完成任務,現在可以回家了。
這個少年是幸運的,還有一位叫他回家的軍官。而我就如同傻傻的那個小孩,一直站在這裏,沒有人給我解除命令,沒有人叫我可以回家。而且我知道,這已經不是一場遊戲,是真的戰鬥。我的許多小伙伴沒有回家,而且是天人永訣。永遠無法回家。所以。我只有站在這裏,為我們這個真實的故事做見證,這故事並沒有結束,還在繼續。
我站在家門口,我從來沒有離開家。我等着我的小伙伴來叫我回家,我要和他們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