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荔蕻:关于《三月》的一点说明

2011年3月21日, 我被从家带走。以“寻衅滋事”的罪名。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记起。今年以诗文记之。

1、所谓“舒适区”,不仅指的狭义的家,也泛指所处的生活环境。

我从小住在所谓“大院”里,那里是一个屏蔽了饥饿、贫穷……的“安全港”。 那里有士兵站岗,一些农民的孩子持枪保卫着给他们下命令的人、和那些人的家属。而那些人可能正是剥夺了他们父兄土地的人、侵占了他们可能会有的平静生活的人。

那些人可能曾经也是农民,后来成了统治农民、工人……的人,他们剥夺了地主、资本家的土地家产,“分给农民和无产者”,然后他们又收回了曾经许诺过的,从地主那里抢来的土地;他们让农民继续种地工人继续工作,以维持“新社会”的运转。但是所有人都没有了私有财产。除了那些人自己(惭愧那些人里也包括我的父母)。

在“舒适区”我居住的“大院”里,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将军楼、上大校楼、尉官楼,在院子的边缘还有几排低矮的平房,那是炊事员、木匠、电工、“公务员(端茶倒水打扫卫生人员的统称)”等人住的,不可远,方便随叫随到。

我在这种“舒适的港湾”里生活了半个世纪,中间虽然经历了去陕北插队、上学共八年,回京后经历了8964,辞职……但是一直没离开这个生活圈,直到2011年。

曾经我儿子问我,在60年代初三年大饥荒的时候,你挨饿了吗?我说没有,我在青岛海军幼儿园,喝牛奶吃面包。我儿子说,你知道不知道当时饿死几千万人!你是有原罪的啊。是的,我是有原罪的。当我知道那么多婴儿被饿死甚至成为旁人更甚至成为自己父母的食物的时候,再后来知道在夹边沟……发生的惨剧!那漫山遍野的骷髅!我怎么能够心安理得!

所以这“舒适区”有带着血色的。

曾有人“表扬”说,“作为一个红二代竟然加入反抗阵营……”。谢谢,我首先是一个人(遇罗克的牺牲应该是有意义的),一个对自己以及所处的时代有着比较清醒认识的人。虽然可能跟很多人比起来,没那么透彻。

作为一个人,曾经在饿殍遍野的年代过多的占用了社会资源,这本身就是原罪。即便可以狡辩说当时并不知情,但作为一个实际上的既得利益者,能说那些被饿死的婴儿、被枪毙的青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不,我不认为我是无辜的。所以本应以更多的付出救赎自己的灵魂才对。

所以不存在“竟然……”。

所以当我的付出得到了被带离舒适区的结果,说好听点是求仁得仁,但也许只是“罪有应得”。当然我的“罪”并不是官方起诉书所列举的罪状。我的罪在心里,评判我的是那些从摇篮漏出被煮食的婴儿、因为热情或信仰被枪毙的青年、夹边沟以及类似地方漫山遍野的骷髅。就此而言,我是有罪的。

所以当那天楼下警车里的警察告诉我:不能离开,一会儿国保找谈话。(跟我的朋友何杨前几天被抓一个模式)我就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我收拾好衣物,发了推,坐等他们上门。

2、所谓“过度号”,记得林冲被发配流放地后的“杀威棒”吗?过度号就是看守所的杀威棒。

过度号里没有法律、就是以蹂躏、羞辱的手段使一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一块毫无尊严的物的地方。也可以说,过度号是地狱里的地狱。

在人还是“犯罪嫌疑人”的时候,就要背诵“监规”包括“一切听从政府人员指挥”“深挖犯罪根源”“积极检举揭发”等句。如果背不下来,就不发生活用品,包括解决大便后卫生问题的卫生纸。“用手! ”牢头和爪牙狞笑着。(我始终没有背“监规”,因为我“年龄大了记不住”)

有钱也不许买任何东西,再有钱的人到了过度号也是一块砖头而已。跟钱没关系,只是让你丧失人的属性而已。

来例假的人不给卫生巾,从腰到膝盖都浸满经血。

不许号友之间言语的交流、肢体的触碰。当我把手放在坐在前排被喝斥围攻的号友背上时,几个打手同时对着我吼“不许! ”那时我就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是多么重要。我停顿了一下,没有把手放下来,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感觉到,我们同时都从对方获得了力量。

3、“坐板 ”──这个邪恶的酷刑已经延续多少年了?一间本应关押17个人的监室,关进去36甚至更多的人,每个人白天只能在通铺板上端坐。盘腿或立腿(双手抱膝)。有的腰部有疾、有的有妇科病,还有患有外痣,掉出来如鸡蛋大小,但是都得坐着不动。不小心撩了一下头发,被发现就要“粘住”──你手在的地方不能动,一直到胳膊酸痛到眼泪流下来。求饶。(我没有被“粘住”不许动过。因为“56岁以上例外”)

4、白炽灯彻夜不熄。24小时。

5、我经历的81天不放风,之后第一次放风只有8分钟。管教还得意洋洋地宣布(以炫耀她可以掌握被囚禁人的生死大权)。我曾写过一首诗“抓一把阳光让心灿烂”。就是81天后第一次放风,人还没站稳,头发还没完全打开透风,就听到宣布“回号”,看着狱卒得意的笑脸,愤怒不能把阳光带到阴森的监室。这时想起一年前见到坐了十年牢出来,仍然神情爽朗的刘贤斌,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抓一把阳光让心灿烂”!是的,阳光在心里,就不会被打倒。

6、白发上扎白花

2010年的6月4号,我在福州陪游精佑的女儿游豫璟,点燃白色的蜡烛,替她在监狱的父亲履行每年的纪念仪式。而第二年的64我又在看守所,只能把白发扎成朝天辫,系上白色卫生纸做的白花。以此纪念那些死去的魂灵。 狱警在监控里看到后,过来站在铁门隔着铁栏瞪视着,我675度近视没戴眼镜的视力当然无视。

7、“对背叛的背叛”

曾经问父亲,为什么出来当兵?
为了打日本,为了让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
可是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了吗?为什么在我们小小的院里,等级那么森严?为什么我们家住在四室两厅两卫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王木匠家住在低矮的一间半小平房里?为什么食堂里有小灶中灶大灶?

儿时的疑惑,到了有互联网的时代,有了更明确的答案──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对承诺的背叛(假设承诺是真诚的)。
三月是背叛的季节
土地背叛了农民
诺言背叛了忠诚
粮食背叛了生命
令牌背叛了授予者

所以我走上反对之路,是对背叛的背叛。

8、如果你有亏欠,就要救赎自己。虽然你如尘埃,可能被挫骨扬灰葬身大海……

9、苇岸是一位我很喜欢的散文家。他的文章和书可以在网上搜到。他有一篇散文《三月》如此温暖:
“三月是远行者上路的日子,他们从三月出发,就像语言从表达出发,歌从欢乐出发。三月连羔羊也会大胆,世界温和,大道光明,石头善良。三月的村庄像篮子,装满阳光,孩子们遍地奔跑,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使人产生劳动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们想得很远,前面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们满怀信心,仿佛远行者上路时那样。”

总有一天。

转自: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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