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
这句话,已经被越来越多人所运用,而在其运用过程中都纷纷带上了自己的能量与阐释。如今,经过一系列演变之后,成为向我过来的另外一句话,同时也是向我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说——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
这是需要我来回答的。经常发生的情况是,直接表达一个东西是容易的,而当试图去回答为什么,则是有难度的。
没有希望的生活,是没有尊严的生活
2010年10月某天,我去北京的万圣书苑参加由我本人组织的一个活动。为了动员更多的人参加这个活动,我坐在公共汽车上,用手机发了一条微博,内容就是上面的这段话。这是我刚刚学会手机发微博不久。这个活动的主题,是关于温家宝有关政治体制改革的话题。
2010年8月,温家宝在深圳纪念特区成立三十周年的会议上,再次提到政治体制改革。他在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表述中有两个很特别的地方。第一,“要从制度上解决权力过分集中又得不到制约的问题”;第二,“大胆学习借鉴人类社会一切文明成果”。这两点都让人眼前一亮,我觉得有必要回应这样的表述。
但是,在我周围的一些朋友中,有人认为对于体制内的声音,我们没必要去响应。这个看法我不同意,我认为凡是有价值有意义的表述,不管来自于何方,不管说话的人身份如何,都是值得肯定的。而更多的人认为,不管上面如何,我们的生活还是照旧,没有改变。这是出于悲观和沮丧的态度,也是一种习惯性的思路,普遍认为自己说话没用。我对这个考虑比较久
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没用?在这个考虑中,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是否体验到了自己的力量,还是没有甚至从来没有体验到自己身上的力量?是否感到别人从来都没有听进去你的一句话?实际上根本听不见你说过任何什么,没有人关心你在想什么。
然而今天的情况不同了,在一个开放的公共环境中,任何人说话都被人听见,人们实际上在互相回应。人必须抱有希望,抱有期待,对于未来的生活拥有一个展望和规划,否则就是听命于现实,就是承认或同意目前你的这种现状。
没有希望的生活是没有尊严的生活。问题在于希望来自何方?何时?在什么地方出现?
以什么样的尺度来抵达你自己
“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国”。这句话,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你”,一个是“中国”。
我们肯定都爱我们的中国,这是毫无疑问的。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有着许多有关亲人、亲情、朋友、友谊、爱的记忆,分享着与周围同胞许多共同的纽带,这里的山山水水,是我们成长、痛苦和喜悦、成功和失败的见证。我们感到与自己的同胞之间,有一种手足情谊,否则,如何去关心千里之外因地震或者动车事故中丧生的或存活的人们?
而这里的“你”,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自身。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受吃喝拉撒这些本能所驱使,我们知道满足与匮乏。而这些也并不意味着我们能足够地“意识”到自身,“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比如婴儿知道饿了哭喊,但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没有区分出自己的存在与世界的存在之间的界限在哪里。
我们也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情况。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觉得那仿佛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如同梦游一般。我在电影学院上课时,经常会对一年级新生说,请用手掐一下自己,看看疼不疼,看看有多疼,看看自己是否有感受疼的能力。
这样做,是提倡一个人需要与自身建立关系,能够感受到自己和遇见自己。很有可能,一个人虽然活在自己身上,但是却离自身最为遥远。问题出在——我们如何意识到自身?以什么途径抵达自身?我们需要掌握怎样的一些工具,能够了解自身?需要掌握一些怎样的语词,才能够把握自身、道出自身?
什么样的尺度,可以用来衡量我们自己?这个尺度是低一点、高一点?还是宽一点、窄一点?是现实的尺度,还是理想的尺度?是当下的尺度,还是未来的尺度?是别人评价你的尺度,还是你自己的尺度?
换句话说,当我们想到“我们自己”时,是想到了什么?当我们体验自身时,是体验到了什么?我们是否能够恰当地把握自己,把握自己的思想感情,以及足够地爱自己?
我不给你们任何解释或途径,只是请你们想一想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这件头等大事。
作为现实的存在,你不是没有力量的
也许太多人有这样的感觉:他四下看过去,觉得这个世界,在他之上;这个世界中的人们,也个个都在他之上,比较起来,他简直灰暗极了。别人是somebody,他自己是nobody;别人是everything,他自己是nothing。别人是光明,他自己是黑暗;别人是荣耀,他自己是耻辱;别人是崇高,他自己则是卑贱;别人有一切办法,他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
当他体验到自身时,仿佛体验到一块皱巴巴、毫无起色的抹布,意味着空虚、匮乏、四肢无力。真理在别人手上,不,真理在任何人手上,唯独不在他自己手上。
这样的人,活在自己身上是一件比较难受的事情。怎么办?于是就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把自己悬置起来。只要不跟自己在一起,只要追寻别人,好像一切就变得有希望,前途就变得明朗起来。
的确,周围有非常现实的力量,注视着我们,要求着我们。而你,你本人,为什么不也是已经存在和正在存在的现实一种,你不是一直存在着吗?你本人不也构成这个现实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占据一个位置或空间吗?
你不仅在当下存在,而且还是一个有可能性的存在,即在未来存在,存在于未来的视线上。你有思想,有感情,在内心里有许多潜在的东西、规划、梦想。这些东西提示着种种可能性,提示着你想去的那个方向。在这个意义上,你完全拥有一个更高的现实,即你想实现的那个你。
你是现实存在的一种,没有人能够无视你、漠视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是一个终端,世界是在你的面前打开的,你不是无足轻重的,不是可以抹杀的。我想说的是,你不是没有力量的。许多幻觉将我们捆住了。有些东西像符咒一样,从内部将我们镇住;像噩梦一样,将我们的四肢魇住。让我们以为自己是不存在的,是没有力量的,不产生任何效果的。好像人与人之间有了一种区分隔阂:一些人从正面看起来是人,但是从背面看过去,却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他们不是充分的人似的,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事情不是这样的。改变这种状况,需要你自己的配合和努力。像尼采说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良辰吉日,那我们选一个良辰吉日,来解除自己身上的种种符咒、魔障,种种看不见的绳索和链条,然后出门,在蓝天下深呼吸,说一句生活真好,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我们不是生病的,我们不是令人羞惭的。
解除符咒可以通过很多途径。我的朋友当中,有的朋友通过心理学来完成,有通过做三个月志愿者来实现的,或者做一些看起来是逆向的事情。总之,你需要有这么一个契机,向世人宣布,你是有力量的,是准备承担自己和能够承担自己的。
在任何情况下,你是有选择的
我想接着谈的一个维度是:在任何情况下,你是有选择的。
我们经常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所困扰,人们往往被眼前的各种小理由带走。而所有这些小理由加起来,就掩盖了一个大理由,就是放着最重要的事情不去做,不去寻找。结果是,这些借口越是真实,你本人就越是不真实,这些理由越重要,你自己就越不重要,或者说越来越远离真实的和重要的力量。
不是这样的。在任何情况下,你都是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站在良知、爱、忠诚、勇气、荣誉、真实这一边,这是一些人类久经考验的价值。站在这些价值一边,你会对自己有一个较高评价而不是较低评价,你会更多地肯定自己而不是否定自己,你会更多地信任自己而不是鄙视自己。
在许多情况下,这不难做到,仅仅是举手之劳。比如考试不作弊,写论文不抄袭。问题在于你有没有这样的要求,是否具有这样的意识,乃至是否拥有这样的习惯和警醒。再比如说真话,我承认有时候说真话很难,但是至少可以不说假话,至少可以沉默。
即使在某些极端的情形下,人也是可以有选择的。推荐一本小书,叫做《活出生命的意义来》,作者维克多·弗兰克尔,这是一位经历过纳粹集中营的一个心理学家。他在进入纳粹集中营之前,就掌握着全套的心理学知识,还有哲学知识,所以他进入纳粹集中营之后的观察和感受,和别人是非常不一样的。当人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对于世界的感受也同时萎缩,这时候是否能够以人的眼光去打量一切,去找出自己思想感受的不同层次,试图运用语言去描述这些不同层次,能够在黑暗中写出字来,则体现了人的身份和尊严。
在这本书里作者告诉我们,即使在集中营里你也是有选择的。比如走进一个房间去安慰别人,把自己的一小块面包送给更需要的人,比如是否能够尽量克服冷漠、克制暴躁,保持一定的精神自由和意识独立。我也曾经读过一本书,叫做《集中营里的道德生活》,其中谈到在那种极端困厄的条件下,男人是否能够尽量刮胡须,女人能否找到一点水,将自己的面庞洗净,都体现了人的尊严的要求,也体现了人的选择。
我们一辈子很少遇到那样的极端处境,因此,我们有着更多选择的可能、空间和机会。有时候我会说,哪怕从选择我们的外表开始,拥有一个整洁的外表,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都说美要从内心开始,但实际上也可以从外表开始,这不是追求奢华的意思,人在现有条件之下,就可以将自己弄得整洁漂亮许多。整洁的外表,对于我们的内心,也是一种提示。
做出选择的理由更重要
实际上,我们每天都在选择,每时都在选择。但选择时请务必考虑——你做出这样选择的理由是什么,你选择时所依据的价值观和立场是什么。不管你是做了一件在别人看来是正面或逆反的事情,你需要拿出强而有力的理由,将你自己说服。实际上,有时候你能给出的理由更重要。你站在什么理由上,更能够道出你自身。
我们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反对是因为要捍卫某些价值,保护那些不应该伤害的人、事物或者价值,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像一个人那样生活,而不是因为感到空虚无聊,只能从反对中获得力量。不,我们原来有许多好好生活的理由,只是这些理由遭到轻视或者被践踏了,所以需要站出来保卫。
那些来自内心的要求和理由,对别人来说很可能无足轻重。但是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你靠它安身立命。你掂量过它,知道它的分量。只有这个理由,只有坚持这个理由,你才能与自己保持一致,与自己的良心保持一致,才能够肯定自身,也才能够赞美自己。当我们做出某些选择的决定,当我们与自己内心深处最为强而有力的声音结合起来的时候,我们就会感觉到踏实,我们就会心满意足,就会觉得有一种挺起胸膛做人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令旁人尊敬而且也是令自己尊敬和看重的。
当然,选择不止一次。或许你选择第一次的时候,你可能会落入某种境地,可能会是悲催的,可能距离自己的想象很遥远,或者是不堪的现实,怎么办?还有第二次选择,第三次选择。而每一次选择,依旧需要选择的理由,这时候,拥有连贯的理由,则是十分重要。没有比连贯的人生,前后一致的人生,是更值得珍贵的。
用看得见的行为给这个世界塑形
当我说“你怎样,中国便怎么样”,非常强调一个人自身的力量,强调个人的自我关照,自我修正、提升和强大。然而同时需要区分,我的这种立场与心灵鸡汤的分野在哪里?
心灵鸡汤的问题是——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我只要把我的心稳住;不管世界怎样混乱,我的心是干净的,不管世界怎样无序,我的心是安静的。
我不认为,在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面前,你只要稳住你的内心就可以了。相反,我们内心正是需要随着周围世界的扩展而得到充实和增强。我们的眼光,正是因为能够认识周围的世界而得到丰富和拓展。对于世界,我们需要有一个始终敞开的心灵,既能听到自己内部世界的声音,也能够听到外部世界的声音。
当我们说“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时,那个“你”,指的是你看得见的行为,你需要通过行为来说明自己的情况,表达你的内心活动。没有比行为更能够表明你是怎样一个人,而不仅仅是“我想”、“我梦想”、“我的梦想”等。你的梦想需要有实现的途径,有现实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是“我行动故我在”。
举个例子:一个小男孩打水漂,他朝水面扔了一个小石头,于是湖心产生一点震动,水面开始荡漾起来,一圈一圈的涟漪朝岸边扩展。正因小男孩的这个举动,世界的面貌发生了一点变化。他不经意的行为,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的形状。
这就是我们在世界中的行动,会引起一系列连锁的反应,激发不同的因果关系,提供一个富有灵感和刺激的开端,给这个世界塑形。其实,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都在给这个世界提供某些东西,给出它的面貌,赋予它以形状,增加或者减少什么。既然“你也是现实一种”,为什么你不也是“中国一种”呢?
这个看得见的行为,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场合下发生的,是在人与人能够互相看见和听见的条件下产生的,是在人们互相之间能够分享、互动的情况下,我们来到公共领域,为了我们之间的一些共同的事务,负起共同的责任。提到“共同”的,有人就会想到“集体”的,实际上完全不是。出现在公共领域中的个人,是有着各自的经历、兴趣、爱好、利益。人们是处在自己不同的位置上,运用自己不同的眼光,来关心公共领域中的事物,也是我们互相之间的共同对象。我们共同看见的某些东西,很可能是你自己用不同方式去体验的,那么这个领域就叫做公共领域,这个舞台就是亮起来的公共舞台。在这个公共舞台上,我们更能体验自己,塑造自己,也更能够汲取力量和释放力量。以这种方式,我们不仅给自己塑形,也塑造我们的公共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
站到光亮中去
在一个看得见的舞台上,作为个人我们感到自己能够表述,能够在现有的格局和秩序中,采取一些行动,做出一些看得见的行动,添加一点灵感或刺激,可以使现有的格局发生一点变化,犹如看到自己的一个作品,也好像小男孩往河里扔石头时河面荡漾起水波。
在今天,这是完全做得到的。如今的网络提供了这样一个公共领域,网络上有不同的声音,人们在互相倾听与看见,其间也有各种批评、呼吁、谴责等。我们可以通过自觉意识,来增强其公共性,对于公共事务发表自己的不同意见,搭建不同意见的平台,让从前看不见的得以看见,让此前听不见的得以听见,让那些本该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人或事物,让更多的人得以知晓。
这就要求我们在任何情况下的举动和发言,具有一种自觉性或者责任感。既然你的声音会被人们听见,你想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些怎样的声音呢?如果你的意见会被别人看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划痕,你希望是怎样的一些划痕呢?你所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不也正是需要你自己先做起来吗?
有人说,我生气了我就骂。骂有什么意义呢?与其张口就骂,不如开动脑筋,看看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和立场。骂人并不会将人带离黑暗,只是处于同样的黑暗之中,因为它不提供新的思想起点。
我们不应该是从黑暗中来,经历了很多很多的黑暗之后,再回到黑暗中去。相反,我们需要有亮光,这个亮光源自我们自身,由我们自己带来,带给这个世界,带给中国。
我们指望中国的,也正是指望我们自身的;我们希望中国如何,也在于我们拥有怎样的自我期许。不是吗?中国拥有怎样的前景或者现实,不正是从你自己开始的吗?你的一言一行,都在为这个国家提供塑形,提供新的不同的面貌。
除了这句“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我还喜欢说,“有时候不需要太多勇气,只需要一点良心的柔软。”我们有理由这样做。因为这个世界活得比我们更长久,中国比我们更长久。世间来去匆匆,我们都是过客,但这个世界本身要存在下去,中国要存在下去,不能没有明天。我们这些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一段路程的人们,有理由站到光亮中去,并且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光亮的东西,就像我们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希望前人能够给我们留下一些启迪和能够指引我们的东西。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不呢?
(本文内容是作者于2013年3月26日在西北政法大学的演讲,由本报评论记者马想斌整理,经作者本人审阅修订)
来源:《华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