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的好老倌,重庆粗人方竹笋逝世一年了。
这一年里,我一直觉得方竹笋还活着,我时常听到身边的朋友们谈论他,尤其是重庆那帮与薄熙来扳过手腕的朋友,一说起方老倌,没有不翘大拇指的。
真的不容易,薄熙来主政重庆那几年,方老倌差不多是一个人与制度抗争。
时间回溯到2011年春,重庆红歌运动如火如荼,唱讲读传的“薄旋风”正可劲刮向全国,这时却有一人不识时务,顶风犯上,竟敢在红歌会海中“耍花腔”,这老倌就是方竹笋。
历史亮光往往是被妄言和粗话洞开的,这很符合方竹笋的江湖豪气和袍哥性情,他因对王立军抓捕李庄律师不满,发出的那条粗话连篇,挖苦讽刺的微博,并迅速蹿红网络:“勃起来屙了一坨屎叫王立军吃,王立军端给检察院,检察院端给法院,法院叫李庄吃,李庄律师说他不饿,谁屙的谁吃,这不退给王博士了,他主子屙的他不吃谁吃?”全文65个字,纯属太岁头上动土,旋即被重庆警方以“虚构事实扰乱公共秩序罪”为名,强制劳教一年,相当于为每个字服刑5.6天。
这恐怕是文革后最离奇、幽默的文字狱吧?
寒流总是在季节返潮后被温暖驱散,十七大尾声,当温家宝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谈到王立军事件时,语气柝然地强调“重庆市委和市政府必须深刻反思”,那一刻,重庆偶像轰然倒塌,沸沸扬扬的政治面子工程也被抹去最后的遮羞布。
我在《寻找重庆粗人方竹笋》的文章中,为时局突然逆转而感叹:春天已经来了,方竹笋,无论你在狱内狱外,你该同我们一样感受到了这份久违的温暖吧!你的经历告诉我们:有时做一个粗人,也是值得尊敬的!
铁幕撕开后,方竹笋于2012年4日出狱,随即开始了维权上访,为自己蒙冤寻回公道。6月29日,重庆第三中级人民法院经过两个多小时审判后宣判:重庆警方对方竹笋劳教的决定违法,方竹笋无罪,这是重庆“唱红打黑”中第一起胜诉的冤案。
方竹笋本人庭审后表示:“这不是我个人的胜利,是重庆人民的胜利,法律的胜利。”
方竹笋的辩护律师斯伟江认为:公民方竹笋的命运与王立军休戚相关,王立军在位他被劳教,王立军倒台劳教又被认定是错误的。如果此时王立军还是重庆公安局长,方竹笋的行政诉讼能赢吗?公民合意建立国家,不是让国家来压迫自己的;公民选举政府官员,不是用来赞美的,而是用来服务自己的。
也是在那年秋,我去重庆探访良心犯家属时,第一次与方竹笋见面,他沙哑的粗嗓门、苍松老柏般的面孔和葛优式的谢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崽儿俨然就该是重庆言子中悲喜交加的历史桥段。此后,每每他喝酒喝得二麻二麻时,总爱给我打电话,口风未变,连珠炮式的粗话,让人听得嗨爽又让人头皮发麻。
2013年1月8日,中央政法委工作会议上,劳教制度被终止。第二天中午,这老倌就急匆匆给我打来电话,我原以为作为这一制度的最后受害者和英雄般的践行者,方竹笋肯定会为此感概并发表高论吧?但电话火爆爆传出来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愕然了:“老张,老子今天甩锤子了。”
原来方竹笋国家赔偿案刚刚闭庭,法院还是没有做出最终判决。赔还是不赔?赔多赔少?怎样赔?双方分岐不能弥合,方竹笋在庭外拦住法院的车,迎上前去就想挥拳甩锭子,场面一度壮烈,律师拉住方竹笋,警察护住法官,一年前在“唱红打黑”中还异常凶猛的重庆警察蜀黍,此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退避三舍,毫无战斗力!
这牛脾气着实让我为他耽忧,我引用圣经中的话告诉他:“嘴唇是敞开的坟墓”要有“驯良如鸽子,灵巧如蛇”的智慧,只有学会真相下的宽恕与和解,才能得着真平安!
经历岁月洗礼后,再刚烈的心也会有疲惫,方竹笋似乎有些心动,有次主动找到我索要圣经,说是要研究研究、学习学习,看看会有什么心灵启示?这让我为松动的人心感动好一阵子。
2015年春,方竹笋一大早来电话,告诉我他儿子将大婚,邀请我做嘉宾,他还兴奋地说:我儿子问我,老汉,我要结婚了,你打算送我啥子礼物呢?方竹笋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老汉送给你最好的礼物,就是圣经。
但遗憾的是,方竹笋一直没能在当地找到一家合宜的教会,并委身团契,直到2016年秋,他因着对时局焦虑,酗酒而死时,仍没有受洗。
我也知道,方老倌可不是一般的拧人,一座城市、一位强人和一个组织都没有扭转他的心思意念,单凭我在电话中简短的福音传讲,也改变不了他刚性的人生,因此,当我听到他突然离世的消息时,内心就充斥了对自我的责备,服事的肤浅、轻慢和懈怠,往往会丧失许多人性与生命再造的机会,尤其像方竹笋这样跌宕起伏、壮怀人生的人,更需要属灵的生命安慰!
又到一年秋,对方老倌的思念茁壮拔节,长空壮烈,大地寂寥,我恍惚看到一位完成历史使命后负累的骑士,瞋目竖眉,快马消失在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天空素洁的云朵都被点燃……
我多么希望,因着曾有的认信,方竹笋触摸到上帝慈爱无比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