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听懂我的故事,只有她懂。那天她主动过来与我聊天,告诉我她就是苏*昌*兰。我是知道她的,在一个群里,我看到过一个长长的名单,里面就有她。但我万万没料到的是,居然会在这样一个地方与她认识。她与我开了一个玩笑:“很好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因为你现在拿到奖状了。”
在乌央乌央六十多人的监室里,我能一眼看出她的眉目清朗、与众不同。怎么说呢?是一种淡定,一种气定神闲的优雅。在里面的女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绝望、颓丧的怨气,她没有。与她聊天,更有一种古远的温润的亲厚,好像我们上辈子就认识,只是走散了,现在不过重逢了而已。
那时她已经在里面呆了将近九个月,我告诉她这九个月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她,跟我说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的经历,她的丈夫和孩子。提及过很多人名,地名,多起案子,仅有一部分我是熟知的,我不懂的那些,她一一为我讲述。她为我分析我的案子,说不要担心,你至多37天就可以回家了。
“那么你呢?姐姐?”
“我可能要两年,或者三年。至多三年吧!”她答。
有天我问她:“姐姐你有后悔过吗?”
“没有。我从不后悔任何事。因为这些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这些迫害,有一天会成为奖赏的。”我默默记下了这句话,而后写进了我的诗里。
过了最初严重的不适应期之后,第三天,我开始正常饮食。苏姐知道我不喜面食,每天早上会给我一袋方便面。而这袋方便面,我又分一些给与我差不多时间进来的女孩,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倒也妙趣横生。她们说:“等我出去,我一定买十箱方便面还你。”“再加十箱沙琪玛。”
午餐晚餐苏姐会给一些榨菜,有时候是水煮的鸡蛋、皮蛋,她知道湖南人口味较重,她会用酱油淋上拌好然后放到我碗里,里面能买的东西不多,并且极贵。当时,她儿子刚考上大学,她一个月最多也只能消费三四百,有她的陪伴和无私的给予,我的日子便不那么难熬了。
监室里不提供热水,洗澡全年都是冷水,也因为心境压抑,我的例假提前到来,按照规定,我去监管那里领取卫生巾,只五片薄薄的日用,我当时傻眼了问:“才五片?没有夜用的么?”那监管冷哼一声:“还夜用?你以为是在你家呢?”无奈,苏姐给了我一个卷筒纸,她教我叠成长条,塞在股沟里,代替夜用的卫生巾,就这样,那几晚,我夜里直挺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敢翻身。
监室里有一种不知名的虫子,我被咬过,奇痒无比,苏姐给我涂过两次软膏,可是无效果,在我回家很久后,左右脚的脚踝处,依然有青紫色的印记。
以前看蒋方舟写木心先生,提到他临终前对陈丹青说:“你去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我那时才知道,先生一生都淡淡的,永远带着迷人微笑,其实不是不痛苦。文革对于他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梦魇,他只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这梦魇。也只是堪堪镇住而已,谁知道午夜梦回时,又生生惊醒了多少次。
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里,我望向那扇窗,不下雨的夜,可以看到一些星星。我酝酿了很多首小诗,但我没有笔。就这样转瞬便忘了。
然而这包衣服仅仅是给我看了一下就被监管拿走了,因为我在里面领取的生活用品都是要扣钱的,没钱给就只能用这些物品代替。后来回家我才知道,弟弟为了给我送衣服,一个人开着车,跑了三趟看守所。第一次妈妈在我衣柜里收拾了几条裙子,他送去后被告知里面是不能穿裙子的。第二次妈妈又收拾了一些T恤和短裤之类,然而还是不行,因为衣服上面有纽扣拉链。无奈,他只好在看守所外面的小卖部,请教了小卖部的老板,才为我买了这些衣服。
日子一天天的熬。除却周六周日,每天都有人进来,有人离开;有人去开庭,有人被提审,有人判决后开始去监狱服刑的日子,有人笑,有人彻夜在哭泣……被释放的女人欢天喜地,所有的人都为她祝福,那一刻,每个女人都体现出良善柔软的一面。偶尔也有人吵架,甚至动手,不过不算厉害。有个被换过监的女人说,她以前待的监室经常都有人打架,为了一个馒头可以打得鼻青脸肿的,这是她待过的环境最宽松也最安静的一个仓了。
我被提审了两次。第一次是进去后第十三天,依然是派出所的两个警员。那天他远远看见我,笑着跟我打招呼:“嗨,汪xx,好久不见了哦!瘦了些哦!”
“嗯,在这里待着,不瘦很难。”我也冲他笑。
坐下来,我问他:“怎么样?我可以回家了吧!你们这样关着我是不人道的,我的损失谁给我弥补?你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够了,真够了……”
说着我又激动起来,他示意我坐好,收起了笑板着脸说:“你还说自己没错?真好意思呢你,柳思早就被蒸辅定性为返革命*豹洞,你居然写文章纪念?还到处发,胆大包天了你……”
接着开始提问,不过仍然是那些问题。整个过程大约半小时。
第二次,除了警员,还来了两位果宝,我是认识的,那天在派出所就见过。他的态度亦算温和,说经过调查,没找到其他线索和证据,只在我电脑里发现了熊*飞*骏的书。我问:“他的书有什么问题吗?”他没回答。又提到我的微博:“你说你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弱女子,我看你的微博,你完全不是,按理说你的生活应该过得去,还比很多人过得好,你为什么要写这些?好好做你的生意过你的日子不好吗!搞那么多事情。”那次,记得聊的有点多,因为篇幅所限,不赘述。
最后,他说:“我们再请示一下上面的意见,你好好写一份保证书吧!交给你那个仓的管教,下次我过来看。”
“是不是我写了保证书就可以回家了?”我又问。
“看情况了。”
回到监室,我问监管要来纸笔开始写保证书。我不会写,求教苏姐。第二天交给了女管教,她看了一下,说道太简短,认识不够深刻。我便又写了一份。
夜里依然难眠,浅睡一刻便会做梦。我记得有次梦见了一片苹果林,枝头硕果累累。醒来,我知这是好梦,或者,我快要回家了。
2015年6月30日,下午五点,我正在监室洗澡。洗完后才能吃晚饭,每次洗澡都是要排队的,几个人一起洗,也没个遮挡,上面的走道时常有男狱警走来走去,但待久了也渐渐的没了羞耻心。忽然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汪xx,释放。”我楞在那儿,几个女孩子欢呼起来,苏姐走过来说快穿衣服,你可以回家了。
我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去,两个女管教在那儿等着检查我的身体。苏姐静静的看着我,我走回去抱了抱她,对她说:“姐姐,我回家了,你要好好保重啊!”她拍了拍我的背,“我没事的,你好好的就行。”
好像有什么哽住了我的喉咙,但我无法哭泣。
我站在六月午后毒辣的阳光下面,感到一阵阵晕眩。在看守所大门口,我叫了一辆摩的。
回到家里楼下,妈妈下来开门,那一刻,她泣不成声。
弟弟告诉我,将近一个月来,妈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每晚坐在客厅至深夜,反复的,反复的念叨着我:我的女儿,一辈子勤勉善良,未做过坏事,为什么要抓她?……没有人给她答案,我也不能。
母亲给我放好洗澡水,把我换下的衣服鞋子全扔了,又为我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在里面的时候,总是觉得饿,梦里都全是美食,常想着回家了一定要吃几顿好的狠狠补回来。然而,面对那么多的好菜,我却不想吃了,什么都不想吃了。
晚上去修剪了参差不齐的短发,妈妈陪着我,走在路上,牵着我的手,她仍不放心,仍在哭泣,怕一不小心,我又走丢了。我是她唯一的女儿……这令我心酸。
第二天去店里,面目全非了,工人也走了。我短信通知了在店里办过卡的,退还了她们的钱。一个客人问我:“这次旅游去的真久啊,都去了那些地方?”
原来,我不在的日子,我的母亲,一辈子没撒过谎的母亲,面对一些人的问询和责难时,她低头卑微一遍遍的解释:“我女儿出去旅行了,她可能会去的久一点,大概……一个月就回来了,你们等她,她不是不守信的人。”只有母亲,在我人生遭此剧变的时候,依然还顾我周全,护我安好。
心仍是不安。于是我又开始了在深夜读书的习惯,于是我计划了一次次旅行。我去了山里,去了海边,一些小镇郊野,深山古寺,我的家人,一直陪着我。但我无法与她们诉说,这一路的哀痛与煎熬,恐惧和压抑……
7月10号,与女儿在海边,朋友给我发来信息,又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密布着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字,根深蒂固的恐惧又在心头萦绕,我颤抖着在微博打下一行字:或许,真正的黑暗才刚刚开始……
在深夜写这篇文章,我写得很慢,依然为许多人和事伤感。从鼻子发酸写到热泪长流。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远远近近的楼层,每个人都裹挟其中,在沿途颠沛流离,身上无不是千疮百孔。
以科恩的一句诗作为结尾:我的内心怀揣着一段不公的经历,我的脸庞高贵得看不出复仇的痕迹。
转自:我在看守所的那场修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