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沉迷民谣音乐,每晚要听周云蓬、张玮玮、李志的歌睡觉。但那时除了听歌,并没有了解过周云蓬,甚至很久之后才偶然发现,原来他是盲人。
第一次联系时,我在微信上跟老周约采访时间,他发过来的语音有股浓浓的沈阳味儿,听着像个住在你家隔壁、穿着棉马甲、夹着塑料拖鞋的邻居大哥:「那好,内什么,那就明天吧,啊?」最后这个拖长的「啊?(ā~)」,温柔亲近。
民谣圈子不大,最受关注的总是那么几十个人。能把这堆人一个不落地统统聚集在一起的,除了大型的音乐节,大概就是老周的《推土机》计划了。
《红色推土机》是周云蓬在2009年发起的帮助贫困盲童的计划。为了资助孩子,他到处刷人品,请来了民谣圈内的一众好友,大家无偿地一人创作或翻唱一首童谣,出了一张叫做《红色推土机》的音乐合集。
这张集子里,张玮玮唱了《你要好好的长大》,李志唱了《 妈妈》,苏阳唱了《 捂蚂蚱》,钟立风唱了《 再见,孩子们》,小河唱了《老来难》,五条人唱了《 拉手曲》…….26位歌手,26首和孩子有关的歌。
2013年,周云蓬继续推出《金色推土机》计划,这次他吸引了包括左小祖咒在内的更多朋友加入,依然一人一首歌,感觉整个民谣圈都在为这个计划攒钱。
老周 9 岁时患上青光眼,之后失明,「推土机」是留在他脑中最强烈的影像碎片之一。小时候,他家住在沈阳工业中心铁西区,他特别爱看有着宽大履带、力量强劲的推土机工作。他甚至还问爸爸:为什么不把推土机刷成红色?红色推土机,看起来不那么吃力。
后来作诗、写歌,周云蓬一直想用「红色推土机」作为名字,但他找不到能准确契合的内容,直到脑子里冒出帮助贫困盲童的想法。这个公益计划和「推土机」留在他脑中的印象一样,没有丝毫悲戚:
「我们不唱孤儿之歌,也不唱可怜鸟。
我们的歌是红色推土机,轰隆隆的,有力量;
我们的歌是金色推土机,升级啦!发着光!」
《推土机》的几张专辑卖了几千套,合着演唱会的钱一起,老周成立了盲童基金,专门给贫困的盲童解决经济上的问题,而具体的解决方式就跟老周的人一样,实在、不花哨。
他给 50 多个困难的盲童孩子买电脑的读屏软件、收音机、乐器,以及用来办一年一度的盲童夏令营,把全国各地的农村盲童孩子接来北京,玩几天——这些都能在老周的童年追溯到影子,他小时候最想要那些东西,15岁时也曾经被一个盲童夏令营打开了世界。
在老周眼里,50 这个资助人数的确不多,但那不是理性、模糊的 50 个 1 ,而是 50 个幽深具体的真实困境,也是影响他持续 8 年做这个计划的动力。
哈尔滨的龙龙因为眼疾长期在家、性格孤僻,学校不收他,十几岁了都没有上学。老周觉得这会耽误孩子走上社会,就帮他找学校,还给孩子妈妈在学校里找了份保育员的工作,方便照顾。
一个南宁的盲童孩子同时患有自闭症,爸爸去世了,妈妈在小区里推着个三轮车卖鸡蛋。因为盲童学校不收有心理障碍的盲童,妈妈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
讲起这些孩子,周云蓬的声音就变得忧愁,他资助的每个孩子都有一个跟苦涩的民生新闻一样的背景故事。
对孩子的苦难,周云蓬总有一种独特的敏感。他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音乐作品《中国孩子》,这首歌在2007年击败林夕拿下了第八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作词人大奖。歌词是这样的: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地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爸爸变成了一筐煤你别再想见到他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急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
这首歌的每句话都是一个和孩子有关的悲剧新闻。1994年,克拉玛依的大火烧死了288个孩子,爆出了“让领导先走”的消息,这一切让24岁的老周震惊,从此心口被这件事赌上了。
之后的十几年,黑龙江沙兰镇的水灾淹死整个小学的孩子、成都3岁的李思怡在家被饿死….这些在老周的心里慢慢叠加、淤积,直到 07 年写出了《中国孩子》。
前年他在一席上做了一场演讲,讲到《中国孩子》的创作动机,他还是不能平静。3岁的李思怡在家被活活饿死的原因,竟是妈妈吸毒被抓,而警察不相信她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在家没人照顾。
想起这些,周云蓬脑中的画面依然充满残酷的细节:「李思怡被发现的时候,躲在一个柜子里,因为害怕黑暗,她的脚踢门踢到血肉模糊,但没有人救她。」
老周说:「有关孩子的痛苦,是最深的深渊,你不容易解说或者开脱。一个成年人面对这种事情,如何自处呢?你的良心永远无法安稳吧?」
《中国孩子》的歌词因为批判意味太强,总被禁止演唱,老周倒是坦然接受,只是心里荒凉:「人们为什么害怕一首歌呢?其实歌词都是白描而已,都是真实的事情。」有五毛党讽刺周云蓬,说他写这些反叛社会的歌就是为了博取眼球,于是他干脆做了《推土机》计划,堵住这些悠悠之口。
在帮助贫困盲童这件事上,老周说的很朴素,只想给他们最简单的物质帮助,满足他们一点点心愿:「人家缺钱就给钱呗,买糖、买蛋糕、买好吃的,想来北京就给人出路费,想听李健唱歌,就赶紧约李健。 」
在刚刚过去的2016年北京盲童夏令营,周云蓬因生病在沈阳住院,于是远程邀请了韩红和李健两位好友给盲童唱歌,教他们弹琴,「孩子们特别高兴。」
周云蓬的《推土机》像个操心的妈妈,关心孩子是否吃饱穿暖、钱够不够生活、是否开心。在老周眼里,帮助中最重要的是给予孩子尊严,他不愿以教育者的高姿态裹挟任何「鸡汤价值观」给孩子「励志」,做什么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报告,他愿他们自由自在、野生野长。
但老周依然关心孩子们的精神世界。他十分用心地在夏令营创造一些机会,让贫困的盲童知道除了生存,人还有生活,除了按摩,你还能做好多事情。
他希望赋予失明的孩子勇气,就像15岁那年学弹吉他后,他被音乐赋予的那样,拿着一根盲杖,就能只身踏上任意一辆绿皮火车,随着它南来北往。探索世界可以简单到是一张即买即走的火车票,这个巨大的看不见的声音影院,也可以用想象来补充。
发起《推土机》计划八年,我问老周,它治愈了你什么吗?
老周直接坦荡:没有。他觉得慈善就是慈善,「做点好事儿自己就变得美好」的套路在他身上不存在。他还是明显地觉察到自己内心的诸多缺口和阴暗,这些都需要独自处理和面对。
至于这个付出的动机,他也想不清楚,最后归结为一种“物伤其类”的本能,跟饥饿、恋爱是一种动机,分析不出更高尚或者复杂的东西。但是他承认,做《推土机》的这些年,把他的世界打得更开了,除了关心摇滚乐和民谣,他开始关心别人、关心教育,想为自己的群体做点什么。
采访的末尾,我问他:「你觉得音乐可以怎么样改变社会?」
他顿了顿,说:「诚实地做音乐吧,写和唱自己的真心话。现在的社会,好人也不诚实,坏人也不诚实,善也不诚实,恶也不诚实,所以一团糟。 」 在台上只唱有感觉的歌,写歌只写能产生内心回响的主题,或许有点帮助。
转自: Bottle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