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权力的局外人——耶鲁村官秦玥飞

秦玥飞

秦玥飞2010年从耶鲁大学毕业,怀着改变中国农村的热望,他在2011年来到湖南成了名大学生村官,至今已经五年。

秦玥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村外人,同时也是一个被寄望会用先进理念给农村带来新变的城市青年、名校的大学生。这个岗位没有规范和限制,只要关乎农民民生,千头万绪,无可不为。同时,作为村长助理,他不属于体制,不属于村干部班子,没有权力和队友。

秦玥飞就像是一颗螺丝钉,在体制机器外滚动,零敲碎打,有单枪匹马的无力感,也有独当一面、不受缚于体制的自在。他试图改变环境,但环境也在雕琢这个年轻人,从打扮到言谈,甚至到观念。

对基层的民众和官员来说。秦玥飞是热忱、有礼貌的年轻人,是半个“干部”。人们对他既有招待远客的淳朴热情,也有对“当官的”一向有的冷眼揣度;既有对留洋高材生的好奇和卑怯,又有教他做人的架势、对境外势力的鄙薄。

秦玥飞得到了体制的表彰。人们记住了一个青年奋力击水的姿态,赞叹他所散发的正能量。但很少有人指出,环境改变甚少,秦玥飞仍然挣扎在缺乏权力、资源和队友的困境里。

服务

秦玥飞介绍自己总是两件事,2010年从耶鲁大学本科毕业,2011年到湖南农村当大学生村官。有的人会想起来,以前新闻里是出过一个“耶鲁村官”,中国的榜样青年。他现在三十岁了。

五六年前,他们这拨中国同学在耶鲁毕业,好几个陆续都到北京来落脚工作,进了投行跟咨询公司。秦玥飞不想去过朝九晚五、庸庸碌碌的白领生活。他希望能作出改变人们生活的贡献。他本科修的政治学、经济学两个专业,他相信在中国的公共服务领域里,总找得到属于他的一个位置。

最容易“找到组织”的做法,是去考公务员。秦玥飞不想去,怕去了就是做表格。

要么去找社会组织。比如在美国,住房、就业、医疗、教育、家庭事务、人权民权、生态环境,方方面面都有公益援助,社会组织占了整个国家约5%的 GDP、10%的就业人口。但在同期的中国,社会组织的规模几乎微不可见,约0.1%的 GDP、0.8%的就业人口。

秦玥飞一面自己跟哈佛的朋友发起叫“阳光书屋”的公益组织,在甘肃农村发展教育,一面又听说了另一种有组织性的做法:响应国家的“大学生村官”政策,去农村做村官。

这个岗位允许他自发规划工作,理论上可能直接作用于成百上千的农民,国家也保证会留出提拔人才的通道。秦玥飞觉得这份岗位完全符合他的理想,也有上升前景。很多人只看到农村条件苦,村官工资低,他觉得这些跟一个更远大的愿景相比都没什么。他报了名。

2011年7月,火车正往甘肃去,秦玥飞在车上收到通知,选派了他去湖南衡山贺家山村做村书记助理。他在武威站下了车,掉头又买张站票,回北京收拾行李。那里几个同学请他吃顿法国菜,作了别。

火车到了衡山县城。贺家乡的副书记陈希军等着秦玥飞,接了他的行李捆到摩托屁股上,又驮上他,就往村里开。山地上颠颠顿顿,走了一个多钟头,进了贺家山村。

村里一千多亩大,六百多口人。当中一座二层高的老红砖房,是贺家乡政府。他们上二楼楼角,推门进了个暗黄的杂物间,八九平米大,破窗漏瓦,一口老木柜,桌椅,木架床。床对过一堵墙,墙那头放了两口公用的尿桶。他今后三年住这。给他的月薪是一千四百五十元,没有编制,没有保险。

秦玥飞第二天起来洗了澡。乡政府的人都稀奇起来,怎么早上洗澡。“这是一个 fucking PR disaster(要命的公关灾难)。”他不了解农村,又听不懂衡山话。他不在早上洗澡了。后来又把英文印花的T恤里翻外地穿了,短靴也换成这里的解放鞋。

留守的老人孩子成天都看见他,走来串去,一脸笑,有礼貌。简家奶奶叫了秦玥飞,你是大学生,可不可以告诉我的孙子奥数题。秦玥飞一说就来。简奶奶感到一种光荣。她是群众。“这个人他是很好的,不像有些人呐,看你们家条件这么差,哼吃,教你的孙子。”她记得秦玥飞教完了又说,有事你就来找我。她想到就笑:“我去找他?他个性很好,很谦卑的。我,哈哈,我说你是个农村人,不晓得去找他子有用没用,所以也没找他。”她又拿了几个橘柑给秦玥飞。“我以为他不会吃的。他吃啦,他不嫌吃农村的。”她反复说这人好。

秦玥飞的妈妈重视教育。他两岁就教他说英语,到了小学又从重庆带他上北京借读,天没亮就把他送到教室外面等开门,她自己再看着招贴去找工作。一切就为他有最好的教育质量。

按一套传统的成功故事,他在高中拿到耶鲁全额奖学金,他在大学得到一份华尔街上的工作,故事就到头了。像同学关乐说的,“把孩子供出来,考一个功名,光宗耀祖”,多数人把移民、大企业当做重大的成就,激励人心的结局。秦玥飞说,能再回到出身之地,帮助一个群体,那才是激励人心的结局。

他在村里一会又给人搭手提个篮子,一会又修热水器,百分之九十九的工夫都在做“好人好事”。青蛙跑迷了路,他也找罐头装起来,带到水边去放生。雏鸟从窝里掉下来,他也把它送回去。他给小花猫取名叫保尔、冬妮娅,想像它们正守着空空的粮食罐头,保卫着某座年久失修的谷仓。

他觉得一切都很好,接地气。他辗转过四个城市长大,大学又出国,到哪儿都是个新来的,像加缪小说的名字,“L’Étranger”,异乡人。他在农村反而安心了。他跟所有人都关系着,他帮助所有人,所有人都喜欢他。他有时从人家门前早已经走过去了,人家还把他喊回来,给他个桃子拿去吃。

乡政府里有个公务员叫汤飞龙,跟秦玥飞一样大,轮到夜班就来找秦玥飞长见闻。秦玥飞挠着两腿蚊子块,跟他讲美国的政治体制,讲奥巴马大学毕业后做的社区服务。秦玥飞过去修的政治学跟经济学是耶鲁最主流的两个专业,配给本科的师资也顶尖。卸任的墨西哥总统教全球化。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教金融市场。罗纳德·里根的高级顾问教大战略、雄辩术。秦玥飞对国际关系感兴趣,又相应学了俄语、法语。

汤飞龙也想不到,他们这地方能要到这么牛逼的人。两个人吃过晚饭就坐在一起,谈七说八,能说到半夜一两点。汤飞龙以为他们是最密切的。

秦玥飞清楚他在农村不可能有“soulmate”,哪怕和大家处得多和乐。有空总是跟老同学通个电话解解闷。

乡政府隔壁开米店的人家里,母狗下了只小狗。秦玥飞去看她们。狗妈妈一脸愁容。他给她取名叫普宁教授——纳博科夫小说的主人公,一个俄罗斯人,孤零零在美国教书。狗妈妈很快病死了,小狗乐乐成了孤儿。秦玥飞每早起来就在阳台上喊它来,在乡政府的院子里给它喂牛奶,逗它,给它拍照。其他人进出,惯拿脚去赶开狗。就秦玥飞要护着乐乐。

汤飞龙在楼里听领导招来唤去,忙着通知大家来开会,又抓紧复印会议资料。陈希军想到秦玥飞,特许了他也能进来旁听学习。会上谈着什么思想什么方针,套路化好猜,秦玥飞慢慢从这里面听会了衡山话。会上人员派好工作散了。汤飞龙留下来收拾会议室,扫地上的烟头。没有要秦玥飞做的事。

湖南省委要“量化测评”村官的工作,定了三十多个名目,都是些理想信念、廉洁纪律、和农民群众感情。有舆论管村官制度叫“新知青下乡”。大学生们待着没事做,以后是个什么出路也说不准,有的就趁早回去另外找工作,要么准备公务员考试。以前贺家就有个村官,乡政府安排住村里人家里,平常不大碰见,过一阵就不声不响,回家去了。

同学关乐催着秦玥飞去报考 LSAT(法学院入学考试),回美国读个法律博士,出来重新找工作。

秦玥飞报了考,过一阵又取消了。

“对我重要的是,我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而且我过得很快乐,很充实。”他后来说,“(农民)拉着我的手,坐在他面前。这个就是我们跟这些老百姓之间的距离,这个就是意义。”

像 H.L.孟肯说的,理想主义这种人,闻到玫瑰比卷心菜更香,就会得出结论,玫瑰也更有营养。

规则

散布在全国各地22万的大学生村官里,有七成被乡镇机关借调,在办公室里收发文件、写材料、接电话。秦玥飞来了差不多两个月,告诉陈希军,他可以在外面找企业筹款,看村里有什么需要建的。陈希军想了一阵,说田里要修条水渠。

秦玥飞一个人跑了几趟北京,让留学圈里的朋友牵线,找到几个企业和个人赞助。十月,他凑到十五万回来,村里集体投票,通过了修水渠的方案。

二组一个姓刘的组员没到场投票,到处跟组里人说,别答应修,保证大家不吃亏。其他组里或者跟了份子钱请工人,或者自己人出力,在田埂上作业施工。二组原来同意的意见不了了之。水渠挖得半米宽深,硬化上水泥,前后都要完工了,只差着中间二组那段还是烂泥杂草。

秦玥飞还没碰到过潜规则,以前看网上新闻说得各种各样,他不信,哪里来这么多潜规则。现在村干部明白告诉他,刘组员就是要钱。

太阳升在天上,文明人知道那是地球的自转,原始人只看见一个火球出来,根本没有天体的意识。秦玥飞有次想到这么个比方。他要服务的人不懂什么是公共服务,他们过往的生活经验里只知道别人要做政绩,要完成上级任务,他们也就以为能据此讨价还价。

秦玥飞设想要是不给刘组员钱,直接施工,刘组员也许会来田埂上打人。他知道刘组员以前打过人。他设想要是打人了就得报警,警察出警了,刘组员就打警察,警察掏了警棍,一棒子打在地下,把人铐起来带走了,跟着照片拍出来了,上了微博。那时候谁会来关心法?只知道一个百姓给警察打了。

秦玥飞定了主意,从捐款里掰一点钱给刘组员就是了,要是能讲讲情分,也许还可以少给点。一个星期里,秦玥飞反复上刘家要先搞好关系。

那家的门前煤渣满地,墙上乌漆抹黑,“like a toilet(像个厕所)”。他进门叫刘伯伯,送了几包烟,又客客气气提起水渠的事。刘组员说,小秦,我不是针对你,我就看不惯那些干部。刘组员给秦玥飞泡了茶,给他吃糖。秦玥飞没提一个钱字,说破了怕刘组员更要义正辞严,说这是看不起我,事情就没余地了。秦玥飞坐在那敷衍说笑下去,“please him, give him orgasms(取悦他,给他性高潮)”。

村书记做了代为说辞的中间人,秦玥飞出了几百块给刘组员。

秦玥飞没想到村书记一下就讲出去了,太好了,小秦出钱摆平了。其他组个个都找上秦玥飞要钱,不然不公平,也要停工。陈希军说秦玥飞就是手上资源多,农村工作也不是这么个做法,他们要不肯,需要资源的地方还很多。

秦玥飞没答应其他组的要求。水渠到第二年一月全完工了。他募来的款子还有剩余,准备再赞助两组人,把他们的土鱼塘硬化成水泥壁的。

一组同意了,秦玥飞出一半钱,他们随一半。另一组要秦玥飞多拿点钱来,不然也别修。这回只有前一组人完了工。后一组人继续看天吃饭。一来暴雨,土溃水滥,就要受损失。后来乡政府出了钱,才把他们的鱼塘也硬化了。

秦玥飞又出去跑了几趟募资。总是乐乐一个送着他到村口,等小巴车。募回来的钱加起来有八十多万,前后给贺家中学架设了无线网络,引进平板电脑,又修了路面、路灯,又扩建了贺家乡敬老院。每桩事里都要淌浑水,层出不穷的幺蛾子。他的几大本LSAT习题集就压在抽屉里,有时拿出来看看,又去报考,再取消,反复了好几回。

汤飞龙觉得得亏玥飞是耶鲁毕业的。村官没编制,没权力,在村里又是外来人,除了跑腿打字,岗位上哪里来找资源去推进什么项目,资源都是玥飞自己学历上出来的。“我大学也很一般,我的同学他们自己能够维持自己的饭碗,能够在一个城市里有个房子就不错了,他们能给我钱吗?我又没有留学生的光环,我去大型企业募资,人家会理我们吗?搞不定的,完全搞不定。”

秦玥飞瘦下来二十斤,两手臂就是两根骨头的粗细。他在外面待的时间久了,有天回来见到乐乐,乐乐也不一样了,它一下已经是条大狗了。他叫乐乐,乐乐傻住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一下兴奋起来。

14年的夏天,有人在田里拉电线电杀老鼠。乐乐在田里玩,触上线死了。主人家埋了乐乐。插电的那人说,狗死要变妖精来闹的。那人把乐乐挖出来,扔到河里。它顺着河水慢慢往下漂。秦玥飞去把它水淋淋捞上来,埋去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奖励

秦玥飞也承认,耶鲁毕业生的身份给他帮了个大忙。不光是人脉资源,就是拿出来讲故事,情节也强。

2012年末,《湖南新闻联播》播报了秦玥飞服务农村的事迹。2013年5月4日,湖南省人民政府授予秦玥飞个人一等功奖章。这项殊荣颁给过省内的奥运冠军和抢险牺牲的消防员。10月13日,央视评选全国十大“最美村官”,评上了秦玥飞。颁奖词介绍他是“喝洋墨水,走乡土路,身怀梦想,脚踏实地的耶鲁哥”,宣传片反复特写着他两脚的解放鞋,水渠成了秦玥飞“最大的政绩”。

其他家媒体也陆续跟进他的故事。贺家的各家各户都见过记者了。有次还看见一辆大巴热热闹闹拉来了一车电视台的人,说是集体来学习秦玥飞的事迹。

之后的几个月里,秦玥飞陆续受邀参加了《财富》全球论坛、亚布力企业家论坛,过两年又去了博鳌亚洲论坛。他在这些论坛上和马云、张亚勤成了微信好友,他的座位排在汪峰、任泉旁边。

关乐不再催秦玥飞去考法学院了。“三十岁能够在任何领域里面被 CCTV 评为中国最 impressive 的十个人,我觉得 it’s a huge achievement(这是个巨大的成就)。”他只要秦玥飞别到四十岁变成“伤仲永”就好。“那是他最大的担心,也是我们的担心。”

秦玥飞从《财富》论坛回来,饭局上有个地方官员喝了酒说,原来这是个好事。他收到过给秦玥飞的邀请函,考虑到境外敌对势力相当复杂,亡我中华之心不死,就压下邀请函,没给秦玥飞。后来秦玥飞要去博鳌。政府人员又说,亚洲论坛,那亚洲也是境外,也有很多敌对势力。秦玥飞觉得难以置信。那是习总书记出席致辞的论坛。他问那人,你没有听说过博鳌吗?那人说,很多外国的地方我都不知道。

秦玥飞把他带来的外文书都收起来了。接受记者采访,也注意别说英文词。他提防着所有外国的、政治意味的东西。大学里只说学经济就完了,不谈政治学专业;也不谈什么中美比较;也不谈哪个母校的教授——都是美国人,又鼓捣政治。有地方电视台的领导问过他,是不是受了美国人的训练。

也有记者想知道秦玥飞受西方教育,会怎么处理农村里传统人情和现代规则的冲突。秦玥飞举出刘组员的事。他说他去嘘寒问暖,去多了,对方也就不好意思刁难了。“这样的例子就是又兼顾了人情,又维持了一种议事原则”。

记者们回到城市,登出了这个简化的故事。给农民“动之以情”,就是这样了。

秦玥飞猜得到记者们的预设。“这个人到农村,这个故事会非常强,他会有非常多的冲突。但是我是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跟前期的准备的,所谓的反差,是不存在的。”

秦玥飞接受我采访的时间长了,夹的英文渐渐多了,后来又告诉我给了刘组员钱的事。“你会怎么做呢?你跟他讲道理说,噢,有个东西叫民主的精神,我们大家都投票表决了,你要尊重多数人的意见?拿罗伯特议事法则给他读一下?”

我说那个人的要求是非分的。

“Now you sound like a 知识分子(你现在说话就像个知识分子)。”

代表

2012年10月24日,秦玥飞被直选上了衡山县人大代表,得了百分之八十五的选票。秦玥飞说比录取了耶鲁还高兴。他说普选、直选这些民主政治的概念,原来在中国农村都是实现的。

他想大家投他的票,是为他修水渠马路这些公共工程。后来媒体采访了一百多个村民,他才知道,都是为了那些给他们自家做的事——搬东西,教功课,他们记着情。

还有人看着秦玥飞的票数好笑,“百分之八十几啊?工作没做好吧?”——另个选区有人给乡民发几十万,近乎全票获的选。

据新华网报道,2012年到13年的跨年里,衡山县所属的衡阳市选举省人大代表,候选人以1.1亿元向518名代表行贿拉票,成为人大制度建立以来最严重的破坏选举事件。事件在13年里经历了大清查。2014年1月,秦玥飞进入临时补选的一批衡阳市人大代表。

他在做县人大代表的第一个月里,交了份议案,希望衡山县政府给乡里学校配备校车,保证孩子上下学的安全。

那段时间里,各地都接连报出校车事故,成了全国上下的焦点问题。就在邻近衡山的衡南县,10年底有架三轮摩托从一条因果桥上掉到河里去了。车上送着二十个上学的孩子死了十四个。贺家乡一样有这种非法私营的三轮摩托,一筐拉十几个孩子上下学。又怕孩子跳车,四面打了铁栏杆,开车前锁上,铁笼子里谁也出不来。

县政府答复说没资金购车。秦玥飞就自己去募车。他找好了捐方,县政府又批不出一笔长期运营校车的财政拨款。他每回去说,人家总客客气气请他吃饭。他想起来就气:“校车你说没钱,吃个饭你那么多钱!”

直到2014年8月,他当村官的三年聘期就满了,往县政府跑了快两年,还没磨出个校车经费。

“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负担。该管这个东西的人不管,要我去管。那我本来又没这个权力去管,只能仗着自己是个人大代表管一管。”

乡里讽刺地传着相反的流言:这个姓秦的家里有权有钱,下来是挂职锻炼。秦宜智一升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就有人转发了新闻给秦玥飞,什么话也不说。是恭喜吗?人家也姓秦。好几个姓秦的高级干部都传过一圈了。秦玥飞申请入党,县组织部要对他进行政审,派了陈希军和同事去重庆找秦玥飞的父母,调查家庭情况。审过以后,秦玥飞的档案又回到贺家乡政府。乡政府里那些人想不到结果会这么普通。一位在场的朋友告诉秦玥飞,他们最后更确信,他的家世是高级机密。

秦玥飞记得在长沙见到过一个官员,这人问秦玥飞耶鲁是不是个教会学校,他是不是受到教会普济天下的感召才来的农村。这人的身后高悬着“为人民服务”的红标语。秦玥飞心里发火,党员最应该相信“为人民服务”。这人嘴上说信,心里还是不信,猜到西方教会那里去了,不然理解不了秦玥飞的动机。

“我说你他妈还是不是党员?你到底还信不信为人民服务?你是我见过的最大的 fucking hypocrite!(你是我他妈见过的最大的伪君子!)”秦玥飞在事后反复骂着这个官员。他不要自己也变成那样,嘴上说皈依哪一套思想,心里运转着另一套思想。他已经成了党员,他应该真诚地信仰和服从党,“with heart and soul(心和灵魂都是)”。

秦玥飞又续聘了三年村官聘期,被县组织部从贺家山村调去白云村接着做村官。关于他动机、家世的揣测也从贺家流传去了白云。

白云的村委聚着来一起吃饭。妇联的王主任跟秦玥飞说,你是成天在工作,我们农村人的工作就是睡觉!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你做这个事啊?

秦玥飞搁了筷子,说,你看到的是我这五年都在付出,你要想,我也是得到东西的。这么说吧,我这几年做的这些事,打比方说,也许有天习近平会看见,那我就可以去做影响到更多人的事情,这个概率是百万分之一。但是如果我前十年不打这个基础,不做这些事,这个概率是零。

王主任问,那你是不是来镀金的呀?

秦玥飞说,你可以说是镀金,但我想你在说“镀金”这个词的时候,想到的是你看到我在做的事。

全国其他省份的大学生村官,陆续出了十几个全国人大代表的。一位女村官得到机会,直接向习近平总书记做十多分钟发言。她说,大学生村官工资不到保姆的一半,婚恋也成问题。

“她是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非常 powerful 的 position(非常有权力的位子)。中国社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习总在审议。这是 the worst possible 发言,ever!(这是能做来的最差的发言,最差的!)她是代表她这个选区的,不是代表大学生村官的,他们 even 都不知道这个的区别!”

秦玥飞觉得湖南耽误了他。他很小声地说给我:”我在其它地方的话,我早就是全国人大代表了。就是你的一等功,央视的这些,你足够优秀的话,你可以去。”

他放弃了进入体制的想法。

今年四月,他募的两台校车送到了县政府,鲜黄一新。捐方来参加过了捐赠仪式,车就空停在了那里。秦玥飞找县长,县长下“死命令”,要下面负责落实好校车项目。下面白云中学的李校长就是老不来县政府领车。

5月1日,秦玥飞又去找李校长。李校长本来一直热心要这两台车,这天一会儿说教育局领导考虑别的学校心理不平衡,一会儿又说要上级批个文件给他才行。秦玥飞说明白,是不是怕没这事没经过教育局,他在领导这有压力。李校长果断说,不是这个意思,那文件是给人民群众解释,“我就担心这点,学生家长会有意见!现在是人民群众嘞,不是我们教育局哎秦书记!”

他们讲到临末。秦玥飞说:“我从2012年搞这个事情,你知道我求了多少人,人家把我当疯子啊,天天找我要天天找我要。”

“你是个非常有思想的人。”

“思想也没有用。”

“最终是敌不过这个残酷的现实,慢慢慢慢,年轻时候的锐气都没有了。”李校长也叹起气来。

第二天,汤飞龙开了自家的车把秦玥飞送回白云村里去。下着大雨,秦玥飞手机上放了首低沉的俄文歌,把歌词翻译给汤飞龙听。那歌词说:“我走过了所有的路,我到过这里,我到过那里。我转过身,却看不见我的脚印了。但只要我的口袋里还有一包香烟,那么今天还不算太糟。”

三明治

秦玥飞一直没有女朋友。他知道有别的“最美村官”出去演讲,到处都有女孩子愿意和那种圣徒一样的形象发生性关系。媒体报道过他以后,也有女孩子慕名要认识他。有个女大学生看报道里说他那冬天冷,保暖条件差,千里迢迢到他的村子里要送双棉鞋给他。他都托乡委村委的人帮忙回绝掉人家了。

他和自己喜欢过的女孩子吃过饭、看过电影,“那下一步怎么办呢?电影如果再多看的话,我他妈就 broke 了(破产了)。人家会想,这哥们怎么就这么几件衣服。”他没钱,没时间,前途也不可测。如果哪个女孩子还能义无反顾,他相信是因为她还抱着美妙的幻想——有理想的青年,未来的政治领袖。有天她会幡然醒悟,“This is a fucking skinny guy who get paid one thousand yuan a month.(这他妈就是个瘦得皮包骨头、一个月挣一千块的哥们。)”他在村里跟大家吃饭,随口提了句:“我今年就三十了。”忽然一顿——“Fuck!(操!)”

他的第二个村官任期到明年八月也要满了。整个湖南省已经不再招募新村官,也不再续聘老村官了。要是不做农村的事了,他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再去进咨询公司。他几个老同学这五年里在公司的职位层级都升上去了,工资也可观,买了房,结了婚,又赡养父母。

他回想自己的整条人生轨迹,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它到底是不是实在的?或者是一个根本没有考虑过现实的理想主义者的 fantasy。这几年,all the image,all the things I do,the whole fucking story…有可能就是个 fantasy。但是我不愿意相信是 fantasy,because I use half a fucking decade to live it。(这几年,所有的形象,我做的所有事情,整个他妈的故事…有可能就是场梦幻。但是我不愿意相信是梦幻,因为我用了他妈半个十年去活这场梦。)”

他说去年二月的一个晚上,是他觉得特别迷失的时候,手机上的电量只有百分之一,他用来上了那家叫“Humans of New York(纽约的人类)”的网站。这家网站每天发布一个陌生人的自白。那天的自白者是奥巴马。

秦玥飞把那段英文念给我听:“我大败过一场…我在一个少数派里,我没能做成多少事,我又远离着家庭…我四十岁了,我投入了巨大的时间精力在一个看起来没成效的事情里……

“如果你只是担心你自己——如果你想的是,‘我是不是在往成功路上去?我是不是在一个对的位子上?我的价值得没得到赏识?’——那么你最后只能觉得无奈,进退两难。但只要你接着干下去,你总会摸索出一条路的。总有什么事是可以去做的。”

“总有什么事是可以去做的。”他在那天跟自己重复了这句话。

截至2014年底,全国大学生村官里有近25万人离任,还有18万余人在任。约有三分之一的离任者进入了公务员队伍,其余需要另寻出路。

秦玥飞自己见过很多村官,来了一事无成,工资又低,年龄大了几岁,再找工作又比应届生吃亏。他想解决这套在农村工作的恶性循环,让人来了农村有资源做事,走了又有就业保障。

2014年6月,秦玥飞在民政部注册了一家叫做“朝阳行动乡村服务创新中心”的公益组织,之后又慢慢构想出一个“黑土麦田乡村创客计划”。他要招募一批大学生到各地农村去创业,同时去游说企业参与这项公益。他需要企业赞助大学生的工资,让大学生在村里了解情况后,找出一个创业的点子,带领农民致富。在他们完成任务回到城市的时候,企业又能优先录用他们为员工。秦玥飞自己读了《精益创业》一类的畅销书,也计划以后布置给大学生读,再找一些名人企业家给他们做讲座,指导他们创业。

秦玥飞为了方便管黑土麦田的事,在北京北五环租了十平的房子作为住处,周围都是民工,月租一千多,老同学帮他付了,又在业余来给他帮忙募款、招聘的事。秦玥飞募了钱,打算给大学生创客开八千到一万的月薪。妈妈问他能不能自己申请做这个创客。“For a stupid reason(为了一个愚蠢的理由)”,秦玥飞没领做管理者的工资。

他听说另一家公益组织“美丽中国”的创始人也不拿工资。他想他自己的故事也要讲好。“The story has to be spotless。没有办法,this is a fucking job, man(讲故事必须毫无瑕疵,没有办法,老兄,这他妈是份工作)。”

“如果我妈能理解,我现在要追求这个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不会有太大压力。但是她会不会觉得……fuck,my son doesn’t fucking care about me. (操,我儿子压根不管我)。”

“我说中国是公益事业最大的市场。如何使用中国以往这二十年所累积的财富,引导这些钱到该用的地方去,对中国的前途很重要。”今年四月,耶鲁北京中心办活动,恒隆集团的当家人陈启宗来做了演讲。

秦玥飞专候着这场活动,想跟陈启宗介绍黑土麦田,请他赞助。眼看他演讲完要离场的时候,人们都涌上前去围住了他。耶鲁中心的负责人把秦玥飞拉进人圈,送到陈启宗面前介绍。

“你就是那个村官!”有人指住秦玥飞,“啊呀我儿子很崇拜你啊!”

“我也是村官!”另有个年轻人喊了声,从陈启宗的耳朵后边挤进脑袋。陈启宗转头一看,那年轻人穿着道袍似的长衣。“嚯,你的衣服穿得很特别啊。”年轻人笑了,说有个项目希望能得到赞助。

秦玥飞落在陈启宗背后,没机会说了。

他觉得自己找大佬的样子跟做贼一样,但还得接着再挤别的机会。他说生活就是屎做的三明治,不吃就饿死,有的人夹的面包足够厚,他们就不用吃屎。他反正习惯失败了。“不做这个我做什么呢?当公务员,不具备优势。工程师也当不了了。医生当不了了。开滴滴没有车。所以除了这个,没什么办法。”

马云和张亚勤给了他好消息,各自点了阿里、百度的人员和秦玥飞对接。秦玥飞去这两家公司,介绍创客计划。阿里的人员说让秦玥飞直接进阿里工作。百度的人员听说创客计划主要合作的是山东德州,笑了笑:“山东这个省吧。整体上可能就觉得和贫困这事挂钩挂得有点,哈哈,这个省。”给人的印象还不够穷。

秦玥飞也联系过腾讯公益。对方答应捐赠给他五千盏太阳能路灯。

五月初我在白云的时候,他指给我看一条土沟,土里是几根到脚踝那么高的小杆子,杆头上结着拳头似的小球——原来就是一枝枝插地式的太阳能灯。他正晒着。到晚上他去检查灯光,“他们想的很浪漫,说要照亮村民回家的路。这个要怎么照亮呢。”他把它们朝地贴得很近,看见了一小圈模糊的光。村委说灯放路上要被人偷的。秦玥飞把灯分给各家,让他们插在自家院子里。

尾声

秦玥飞两年没回贺家了。五月初他带我回到那里去看。人们见到他,露出笑。他跑上去和他们握手,他们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一个极度、当时让我非常感动的场面。”他后来说。他记得我那时候,“没有任何表情,在看别的东西”。

贺家山村跟其他几村合并成了社区。村里建了粉白一新的社区中心。村干部带着我们参观。刘家就挨在社区中心后面,黑魆魆的不好看,所以顺带给他家外墙一道粉刷了。村干部撇起嘴,悄悄凑着秦玥飞说,那家人家又不肯,要刷一定要把他家里面也刷了才肯。结果也就进去替他刷了。

那条水渠里生出的野草把渠道填得几乎跟田埂一样平,村民说以后放把火烧一烧。贺家中学的老师不愿意费额外的工夫做电子课件,发给学生的平板电脑都收上来一道锁了,后来又被城市里的捐方给召回去了。

我把这次报道的初稿给秦玥飞看。他指责我写了篇负面报道,他认为他的创业计划以后会对社会有贡献,而我黑了他和他合作方的形象,我不该去毁掉一项会对社会有贡献的工作。“Five years of hard work. Do I deserve this?(五年的辛劳。我就该得到这种结果吗?)”他一直觉得他是个“audacious person”,一个果敢的人,押上自己的青春。

我告诉他我需要记录的是真实的情况。他说没有什么真不真的,所有媒体宣传都是政治化的。他介意我记下他说的“fuck”。他问我,会有人把钱捐给一个满口脏话的人吗。他的另一些高频词是“接地气”、“正能量”。

这是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他做的任何项目都要调动别人的资源,得到别人的通过。他有的只是时间,嘴皮子,一段名校学历,一个通报给全国的荣誉称号。他倚赖别人的好感才能行事,他也觉得他善于让别人喜欢他。他总想保证,即使是最不开明的群体,也不能挑出他形象上的毛病。他不能得罪任何人。“中国太复杂,我们玩不起。”

我跟着秦玥飞去衡山的时候,带了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他拿去翻了翻,然后把开头那段英文念了出来:“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跟你一样的优势。”

到五月底,秦玥飞敲定了一项跟新希望的合作,创客会按企业要求指导农民养猪。他又面试过了一批申请做创客的大学生,打算录用二十多个人。账面上要支持这些创客两年聘期的钱远远不够,还要再募。他抽空又回了趟湖南。校车的事还没完。

他坐在火车上等着车再一次发向衡山。乘务员来检查车顶行李架,有口箱子凸出来了。乘务员声明不安全,得拿下来。一个女人说哦,我等一下拿。乘务员走了。女人又说,我拿不哈。没人做声。两三秒。秦玥飞站起来:“我帮你拿吧。”女人道了谢。

秦玥飞相信她自己不会去拿行李的,其他有力气的人也不会拿,管理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这列火车会一直悬着这个问题开下去。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关乐”、“汤飞龙”、“陈希军”为化名。)

编辑:曾鸣 采访、撰文:杨眉 视觉:梁爽 摄影:贾睿

转自: GQ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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