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从2008年底,我的电子邮箱断断续续会收到一个署名叫“梁不正”的人群发的邮件,有时是他的政论观点,有时是他法律行动的说明,但因为那时我正忙于代理商业案件维持生计,不太关注公益和人权话题,因此对梁不正的邮件往往一扫而过,只是记住了这个有些另类的名字。
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不同场合听到不同的人提起“谢燕益”,才将这个名字和邮件中的“梁不正”联系起来。听说了他起诉前核心请辞中央军委主席一案,于是很想知道这个梁不正谢燕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问他的前律所主任——那时他正为谢燕益在他们律所,以致无法正常年检而焦头烂额,他说:谢燕益是一个“李逵一样的人物”。我不明就里,只好按照小说和影视剧中李逵的形象脑补谢燕益为一个健壮而留着络腮胡须的人。
2009年5月,因李春富、张凯在重庆江津被打,律师开会声讨重庆警方。会中,一个眼窝深邃,面容清秀,身材匀称的小伙子过来问我是不是记者,我说不是,他就转身走了。我问旁边的人,这人是谁,旁边的人告诉我:这是谢燕益。其时是我第一次见到谢燕益。
2009年底开始,我介入公益与人权案件渐多,但因谢燕益住在密云,和我们有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我们的饭醉活动,他或者不参加,或者吃上几口、说上几句就匆匆而去。我和他一直没有太多的交集,也没机会深谈。
再后来,我们在一些案子上有合作。在法庭上听到他据理力争、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辩护,我也只有感佩的份儿,自忖自己写不出那样理论深度的辩护词。现在,我所的董前勇律师在为每一个信仰类案件辩护时,都会将谢燕益的一篇辩护词复印了作为本方观点证据提交法庭。但在我心里,一直无改谢燕益穿着凉鞋,背着大书包,衣着平易的“赤脚律师”的形象。
大概从2012年开始,他总是会和我谈起和平民主文化运动,他认为未来中国民主转型只能通过和平民主文化的途径,但我那时一头扎在案件中,每日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和路径,对于他的构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似乎也没想试图说服我,因此对于此话题我们往往一笑置之。后来他送了我一本“白皮书”《信仰之路》,题记是“和平、理性的力量无可阻挡!一个公民意志必然彰显的时代”,书中收录的是他这些年来写的文章和他的所思所想。因为我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的部分文章之前也读过,于是随手翻了翻就放在书柜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去年709大抓捕,我和周边的朋友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不知被抓捕的命运何时降临自身,听到谢燕益被抓也并没感觉诧异。之前,我因为共同办案认识了他的母亲——一位在高碑店执业的律师,非常有活力的老太太。我曾经多次试图联系她,想了解谢燕益的辩护和代理怎样解决,但是她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后来再打就关机了。我只好放弃。除了他和他的母亲,我不认识他的其他亲属,也不知应该如何帮助。
去年年底,有热心朋友带我去谢燕益远在密云的家,见到了他的妻子原珊珊。那时她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还骑着电动车出去买菜,回来给两个儿子做饭。他家墙上挂着“和平民主”和“天下为公”的牌匾,我知道那是谢燕益内心真诚的追求。
1月8日谢燕益被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批捕后,我接受原珊珊的委托,成为谢燕益的辩护律师,我不知道面对警方的悍然违法,自己能做多少,但我感谢原珊珊和谢燕益的哥哥对我的信任,几次长谈使我对谢燕益有了更多了解:
谢燕益家庭条件优越,他本可倚仗父母衣食无忧,却崇尚自我奋斗;他放弃在新加坡镀金机会,返回高碑店,独居一院,发奋读书,考过律师资格;在北京开始做律师时,接触了太多冤案,见到了太多社会阴暗面,促使他思想转变,开始思考制度设计的问题;2003年起诉前核心的“宪政第一诉”之后,他处于警察的严密监控之下,却不改初心,希望用自己这一代的努力和付出为下一代争取一个和平民主的未来;通过外出办案或社会交往的机会,他主动结识不同人群,诉说自己的信念和思路,争取同情和理解;庆安事件,他自费前往,提供法律援助,追寻真相;709王宇一家被抓后,他第一时间网络声援,虽亦招致警察深夜约谈,但拒绝妥协,不写保证,声言:即使被压为齑粉,也要为王宇和锋锐所的案件发声,致使被抄家,被失踪至今;2015年8月,他母亲去世;2016年3月,他女儿出生……
因为代理谢燕益案和对他经历的了解日深,我无数次思索或和友人探讨人生的取舍以及其意义和价值;我找出谢燕益签赠我的《信仰之路》来翻阅,试图从中找出他思想的发展轨迹,却无意中发现书的签赠日期是“2012年7月11日”——三年后的第二天清晨,他被警察从家中带走并失踪至今,他家中几百本《信仰之路》被查抄,或许成为有司指控他“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证据。
当我们大多数人都还在指望因高层权斗、经济衰退或民众抗争而导致中国民主转型的时候,谢燕益们早已开始了自己的思考和实践。这个时代,面对暴政有太多的犬儒和苟且,谢燕益这样的人才显得尤为可贵,他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良知和勇气,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我们或许和谢燕益都曾经面对过同样的境况,但我们退缩了,而谢燕益坚守了。这样的坚守使他被以一年的失踪浓缩了他人十数年的悲欢离合。他以自己的自由见证着“依法治国”的荒诞。
为理想,付出最多的是他的家人和孩子,但理想的实现却将成为他呈献给家人和孩子的一份厚礼。
在我和谢燕益交往中,一幅场景在脑中清晰如昨日:一个夏日,我们站在泸州的沱江边的大沙堆上,看夕阳西下,大江东去;叹逝者如斯,天地苍茫,人渺如蚁……
梁小军
2016年7月14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