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飞: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不幸。我自己便是这样双重不幸的人群中的一个。作为中国人文及自然资源多样.性.,展示得最为完备的后花园,广袤的西部是如此的神秘多姿、秀丽雄奇、狂野粗犷,令人难以忘怀。不过遗憾的是,这些令人难以怀忘的人间爱物,正在逐渐消失于我们视野之中,真有追之莫及的伤怀之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没有作为人文和自然资源庞大宝库的西部,她的魅力将会锐减而流于平庸。如果说大跃进时期的大炼钢铁是纯粹乱来的话,那么如今不少的西部开发便是打着脱贫致富大旗的一派胡搞。

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西部的人来说,我老家掩藏在渝东南微渺的角落,那里便成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是异于他地的安心洗肺之所,是我个人莫大的安慰。作为神秘的北纬30度穿过的武陵地区,用山青水秀来形容她肯定平庸俗烂,不过说她雄奇秀野或许庶几近之。虽经全民抽风、大炼钢铁的无情破坏,但小时放羊看牛打猪草时,不经意便与众多野物作伴,简直是动物的天堂,锦鸡、豺狼、豺狗、野猪、刺猪、鸛狗、菜花蛇等,小河里各种各样的鱼儿,则应有尽有。但于今回家,这些早已绝迹,仿佛前尘旧事,能不让人伤怀?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并不反对过现代的生活,但我反对为了过现代的生活,而将先人的审美趣味、民族文化、古迹旧踪当作牺牲品的做法,这种你死我活、不破不立、破旧立新的斗争哲学,实在是伤害我们对先人纪念、传承文化孑遗的怀旧情感。这种揪人心肺的哀伤,在梁思成先生对北京古建筑悲苦无告的求诉五十年后,依然屡屡发生,如此人祸是我们整个民族绵绵不绝的巨大创伤。

龚滩是故乡一座拥有1700年的古镇,这里蕴藏着土家族的许多精神及物质文明,举凡年深久远的冉家院子、西秦会馆及不少寺庙等等,都是难得的活着的文物。整个镇上的房屋,大多缘山而筑,凿石为基、垒石为础的木质结构的吊脚楼,凭眺江水,观望风景,把酒临风,快何如哉!而乌江及其支流阿篷江的环抱绕膝,可收乐山乐水的双重功效。吊脚楼之建造依山傍水,充分利用空间,减少土地占用,可以说暗合世界建筑大师勒·柯布西埃在《明日之城市》一书中主张的整个城市充分“吊脚楼化”的理念,为解放地球表面,保护自然生态,先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就是这样一座“活着的土家族的物质博物馆”,竟然被混合着个人政绩以及贪污机会的长官意志随意在下游修一座弊大于利的电站给淹没了,他们的藉口是发展经济并且古镇能整体搬迁,一座活生生的、拥有1700年的古镇能整体搬迁,这样骗人的鬼话,能让真正的有识之士信服吗?你能搬走她在一千多年累积起来的文化积淀和神韵么?这就像在举世闻名的都江堰上游修紫坪铺工程(离都江堰大坝仅310米的杨柳湖工程只听是暂停缓建而已,甘孜州仁宗海的遭遇何尝不是一场灾难呢),实在是害莫大焉,将毁掉整个活着的世界奇迹都江堰一样。紫坪铺工程给成都带来的伤害如同葛州坝工程对中国的伤害,千秋万代不可饶恕,哪怕你每年能创造10个亿的价值,能抵得上对都江堰举世无比的文化价值和至今泽被苍生的巨大效用吗?我只有伤心地套用一句流行的广告语:成都没有都江堰,成都将会怎样?

美丽无匹的阿坝,可谓得上苍独厚,神奇的九寨、上天的黄龙、醉人的米亚罗、自然之子牟尼沟、生物天堂卧龙、雪山女儿四姑娘、赏心悦目的黄龙大草原、“羌族生活博物馆”桃坪羌寨等,无不闪耀着令人称奇的魅力。

1990年我得以一种异样的方式行走阿坝各地,饱览令人心醉的风光,让我此生不忘,这是一种怎样的前世今生,从此我把阿坝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前年冬天为了拍片,到得九寨,沟口再也不是从前那样简单清净的所在,而是绵延几里到处都是宾馆、饭店,河边的山坡树木被砍伐得厉害,景色已大不如前。幸好冬天人少,不然是在九寨沟真可以看见到处都有的扎人堆的盛况。如此对旅游的过度开发和利用,在西部真可谓举目皆是,让人伤心,以至于各地不少主管旅游的政府官员几乎成了毁我山川的“旅游疯子”。这是政府介入过多,既当执法者又参与者——亦是政府官员们多腐败者的根源之所在——所造成的可以预料到的后果。

不特如此,像黄龙大草原、执尔大坝、红原大草原这等在整个阿坝州都享有盛名的大草原,不仅面临过度放牧、严重沙化、鼠害严重的危险,更令人忧心的是,每年七、八月游人密集到毁坏草原植被、垃圾污染草原的地步,满目疮痍。这种竭泽而渔的方式被普遍推广到西部大开发的许多方面,将会使西部的人文地理、山川风物、民族风情、宗教文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遭受慢慢的侵蚀而至逐渐消亡,绝非危言耸听。二十年后,西部广阔土地上这些上天的恩赐、人间的爱物,将是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人真是没有想像的勇气。

贫穷是勒在西部人民身上的绳索,但要去掉绳索,不是随意乱剪绳索的某个地方,而是剪掉绳索本身打结甚至是死结之处。但剪掉贫穷这根绳索的死结,不是为了让西部的人民在吃饱饭后,丧失掉自己祖祖辈辈赖以立足的精神和物质的故乡。而是天然地利用现有环境,进行科学而适度的开发,而非全盘仿效东部发达地区,更不是某些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搞这种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的所谓经济大跃进。贵州省沿河县土地坳镇的一幅大标语便是这种心态的典型体现:逼民致富无罪。原来当地政府强行发展烤烟,农民种了,而收购时中间机构剥盘压级压价(这本身就是政府机构一些人与中间机构的勾结),后来农民便不种了,于是就动用武力命令农民种烤烟,故有“逼民致富无罪”的荒唐逻辑。而故乡酉阳亦有极其令人不解的标语:学生要上学,烤烟甩不脱。也是用类似上述方法将老师与烤烟纠连起来,政府某些部门规定,如果老师催促不力,而农民不种,那么老师的工资便不能发放。老师的工资不能发放,便要下乡督促农民完成烤烟任务,从而导致学生亦不能上学。如此西部乱开发,就我目力所见,并非单一事件。

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妙景色,一经所谓的开发后,便被糟践得一塌糊涂的残酷现实。同理,对现实条件不尊重包括政府的过度介入,必将产生许多荒唐的事件,如在风景区修电站,包括得出“逼民致民无罪”的荒唐口号来。一生都想做官的田园山人孟浩然面对岘山旧迹不无感叹地写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像这样不注意保护,无度地乱开发下去,多一些“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妄人,我敢说后人永远不会有“我辈复登临”的游赏雅兴,因为无处可去,这对是对他们快乐和生存权的真正剥夺。

2004年5月30—31日于成都反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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