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姜野飞遭泰国政府强行遣返中国的消息,我吃惊于权力的强横和造化的无情,担心的事情偏偏成真,继而是深深的惆怅,迄今仍感叹:姜野飞兄弟的命真苦!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苦命的一个难民。
他在泰国苦熬6年多,两番坐牢,在狱中的时间比自由的时间还长,申请政治庇护两番被拒绝,最后在获得联合国难民身份不到10个月,在获得加拿大政府批准接收的第二天,竟被泰国政府一辆囚车拉往机场,押上飞往中国的航班,6年多来的千辛万苦和迟来的婚姻幸福,统统付诸东流。
我碰到姜野飞是在2009年。2009年是“六四”20周年,三四月份,我向联合国申请政治庇护不顺,全家三口困于曼谷的焦热中,因为紧张也不愿与其他流亡人士联系;5月份汪珉来泰国,帮杨建利宣传“纪念六四二十周年公民行”,时在曼谷的流亡人士吕洪来、吴海波和柬埔寨华人林道忠分别打电话叫我出去聚会,吕洪来更说:纪念“六四”20周年,是每个异议人士应尽的责任!
于是不得不去。下午,在曼谷胜利广场附近的一个公园,在坐着都一身汗的蒸热中,在点缀着棕榈树的草坪上,由汪珉发放公民行动的文化衫,一行人拉横幅、照相,然后去一个中餐馆聚餐。
走出公园的时候,一个肤色带铜的矮个子从侧后方招呼我,说:你就是曾节明呀!我很喜欢读你的文章。此人嗓音爽朗、身材矮墩、其貌不扬,但牙齿很白——他就是姜野飞。他说话带有浓重的四川口音。
奇特的是,第一次见面,他全然没有许多中国人所有的那种防范猜忌和虚夸态度,而是完全热辣辣一个直筒子。他开门见山地与我交换重大的政治观点,口无遮拦。他那时非常热衷于“中国过渡政府”,而我却对他的爱好迎头泼去一盆冷水,他立即说:“那我与你话不投机”,但却并不生气,其实接下去他与我仍然谈得非常投机。
在那白色的“公民行”文化衫上,他那敦厚的肩膀上挂着一台沉甸甸的老式笔记本电脑,那几乎是他从中国背来的全部家当。他说:“可惜没有网,不然我可以(用我的电脑)为这次活动搞现场直播。”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行动家的气息,与我这个笔杆子大不同。
在酒桌上他非常活跃,主动介绍我认识了席上独建孤军墓(“二战”期间中国赴缅远征军墓)的梁山桥老先生。他很喜欢展示自己,告诉我说:前一阵子他受美国傅希秋先生之托,接应了逃亡泰国的高智晟夫人、子女——以自己的护照帮他们租房子、送饭。
他虽然喜欢卖弄,但我很欣赏他那一股子四川人特有的麻辣烫风味。酒桌上我还得知:他是四川成都人,大概1968年生,以前在成都参加过“六四”游行,后来做过小生意,当过夜总会的服务员……2008年汶川地震后,因为帮助灾民维权,遭到“国保”的盘查骚扰,于是于2009年元月跑来泰国。遗憾的是,他首次向联合国的政庇申请,已经遭到拒绝。
那天临别之际,姜野飞约我找时间一起去桂河桥看孤军墓。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那次5月份的见面,是倒数第二次会面。
6月1日我最后一次见他。我们携带横幅、标语、旗帜,汇聚在中国驻泰国大使馆门前,喜欢出头的姜野飞汗流满面地向我展示了他的创意,他翻过中国大使馆的铝合金围栏,一个劲地让我帮他照相:那是一面涂污的五星红旗,黄色五星侧下方的对角用毛笔画出一个纳粹的标志——带勾的十字。这个创意启发了我,后来由林道忠买来红纸、黑纸、白纸等原料,我们一起动手,做出一面红旗,左上角是黄五星,右下角是纳粹带勾十字,看上去像是中共党国的红旗与纳粹德国的红旗合在一起。7月14日我们把这面旗帜在中国大使馆门前展出,引得曼谷行人赞不绝口。这其实是姜野飞的原创。
6月1日那天,我先撤了,其他人也走了,但是姜野飞、吴海波、赵俊卿这三人就是不走,泰国警察终于赶来,将他们押上囚车、关进监狱。
两个月后,吴海波、赵俊卿的联合国难民身份批下来了,但是姜野飞的上诉却没批;两年多之后,吴海波早去了荷兰,赵俊卿也去了美国,姜野飞在移民局监狱中得到的却是一纸拒绝通知。正当水深火热之际,一位富于同情心的曼谷华商王先生,以一笔保释金,把他从监狱中赎了出来。
2013年夏,当我在美国通过SKYPE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全身白皙而略显浮肿;那是长期监禁营养不良、缺少阳光的相貌。他告诉我,他在移民局监狱因为喝水不正常,得了肾结石,前一阵子痛得在床上打滚,最近刚由联合国难民署出钱,帮他为一只肾做了超声波手术,花去几万泰铢,本来还有一只肾需要做手术,但泰国联合国机构说没有钱了,手术得往后推,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以致他落下了肾绞痛的后遗症。
出来不到一年,他的电脑操作悟性就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制作的个人“谷歌之家”,图片丰富、漫画生动、标题引人,其上贴的推特式豆腐块虽然浅显,但很切合国内大众的口味,点击率迅速攀升,以至于我几度很想把我大块头文章贴来“谷歌之家”,但又搁不下面子。
他那时开始制作讽刺习近平的网络漫画。他很有漫画天赋,他制作的漫画既紧扣国内情势又富于幽默感,其中知名的一幅是:习近平一副傻大胆相,光着上半身作美国牛仔态,骑在一头大肥猪上,题曰:“光猪骑士习近平”;另有一幅是习近平穿着满清龙袍扮作乾隆相,手中拿着一本“七不讲”,以示其大兴文字狱,而习近平头上红顶子沿上的黄红色徽章,正是中共党国的国徽,真是惟妙惟肖;还有一幅特别好笑的漫画,题为“开罗宣言”,图中美国人、英国人、国民党人上方,是姜野飞本人其貌不扬的大头像,其讽意非常生动而入木三分,即:中国的专制当局既然可以把“开罗宣言”的大头像篡改为毛泽东,我为什么不可以篡改为姜野飞呢?以此种通俗易懂,生动、深刻地刻画出中共的荒唐;此漫画,看了直可以让人笑得喷茶!
讽习漫画系列推出后,他的“谷歌之家”点击率迅速上升到几十万,粉丝不断攀升,他在博讯名声鹊起。
通过上网,他得到了一位大连女维权人士的青睐,那人专程从四季分明、夏季海风阵阵凉爽的大连赶到蒸笼般的曼谷,与他结为夫妻。2013年的他,也算得上逆境中的顺风顺水。
与他对电脑对漫画的灵敏相对的是,他在某些大事上既不灵也不敏。2014年春,注意到五毛对他愈来愈密集的攻击后,我直觉感到他在泰国有危险,劝他搬离他一直借住的曼谷某华人教会,他在SKYPE中只“嗯”了几声,但终究是没有搬。
2014年夏,他突然有两个星期音信杳无,我正感到奇怪,李志友从加州打电话来说,姜野飞和他老婆跑到俄罗斯去了,准备从俄罗斯去芬兰!吃惊之下,我多方联系姜野飞,终于拨通了他的SKYPE,他疲惫地说:他正在莫斯科机场,准备乘机回曼谷;几天以前,他两口子和一位流亡朋友到了靠近芬兰边境的一座小城,叫了一辆的士开往边境,结果的士被俄罗斯警察拦下了,他们被遣送回莫斯科。
我听了,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脑子进水了吗?怎么能“打的”去边境呢,这不是送上门被警察抓吗?
姜野飞也惋惜地说:我本人主张步行的,但是那位朋友坚持要“打的”,因为他出了大头费用,我碍不下这个情面。
我说:成败在此一举,这么关键的事,岂能讲情面呢?芬兰对难民是非常友好的,只要钻过边境,你们就一定能得到芬兰政府的庇护!你们千辛万苦,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结果就因为最后这一个细节搞砸,你说可惜不可惜呀?你们就差一点点呐!
姜野飞却达观地说,俱往矣!现在多讲这些没什么意思。他永远是一个爽快的性子,最倒霉的事,他一转身就可以像蒸汽一样挥洒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是一个局外人,刚倒了霉的是我。在他达观的反衬下,我倒很有几分“事后诸葛亮”的尴尬。
但是现在想来,那次俄罗斯之行确实可惜,只差一点点呐!这居然成了一年后的预演,天意乎?
10月29日中午,姜野飞在教会的住所被泰国警察逮捕;11月12日,也就是他获得加拿大政府批准接收的第二天,姜野飞被押回中国——从此,再也听不到他那麻辣烫的成都嗓门了。
迄今我仍一遍遍地想着,倘若那次姜野飞他们没有“打的”,而是步行越过了边境,他此时必在爱妻的陪伴下、在初冬季节芬兰居所凝霜的窗前、在那温馨的桔黄色灯光下安安稳稳地上网,继续制作他钟情的网络漫画。
于2015年感恩节于初冬纽约州
转自:《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71期 2015年11月27日—2015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