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愚人節,蘇力老師的生日。昨天晚上,我和滕彪一起到時
光雜貨鋪給他買生日禮物。挑了很久,終於選了一個可愛的小陶器——
四個站成一排吹樂器的小貓,裏面附上一張小卡片,滕彪在上面寫著:
生活中有些美好的東西永存不移。生日快樂,感謝。
這句話是我和滕彪斟酌過的,感謝,句號。在這個國家,在這個
時代,我們都是比較奇怪的人,都很固執都很善良都很簡單,偏偏我
和滕彪是蘇力的第一屆僅有的兩個學生。
我們給蘇力老師打電話,告訴他要給他送一個生日禮物。他說他
已經休息了,怎麼說也堅決不接受禮物,不讓我們去他家。我說明天
給你送去行嗎?他說明天他要躲起來,堅決不接受任何生日禮物。
萬般無奈,我們想直接送他家裏去。可是我們都忘了他家的具體
住址。我們大概一共去過他家兩次,一次是他搬家,還有一次是我和
滕彪都喝醉了。我們只隱約記得蘇力住3號樓12層。來到藍旗營小
區,問物業,說保密,問門口的保安,也說不知道。我們憑著記憶來
到三號樓的12層,想敲開鄰居的門,可是敲了兩家,都說不認識。晚
上十一點,我們只好離開。
其實我能預料到這些。我曾給滕彪說過,有一天,當我們的理想
實現的時候,我們去看望蘇力老師,那個倔強的老人——那時候他應該
老了——會把我們的禮物扔出門外的。
不為別的,因為道不同,因為他是蘇力。
我們師徒之間已經離的很遠了。
去年5月的一天師門聚會,人快到齊了,只差我和滕彪。蘇力
問師弟成凡還差誰沒到,成凡說,還有滕彪和許志永正在路上。蘇力
說,他們倆要來聚會就沒意思了,他們倆來我就走。師弟師妹們很尷
尬。正在路上的我接到師弟候猛的電話,說聚會不舉行了,呆會幾個
師弟師妹過來看我們,當時我很納悶。
師弟師妹們來了告訴我們真相,我和滕彪都很難過。雖然我們早
已經畢業了,可我們不願意脫離這個群體,也許是老師的緣故吧,師
弟師妹們人品都很好,跟他們在一起很簡單很快樂。可是從這一天開
始我們很不情願地被「逐出師門」了。
幾個月以後的一天,我去法學院辦公室找陳興良老師,順便去看
看蘇力老師。敲開門,他沒有讓我坐下。我問,「朱老師,上次聚會,
你為什麼不讓我和滕彪去?」
「我想,我們道不同,以後還是少見面好吧。」蘇力有些難為情地
說。
「我們想向你表示尊敬,這是發自內心的。」我站在他面前認真地
說。愚人節這天曾經是我們師門的節日,過去幾年每一年的這天,我
們師門都會快快樂樂地聚會,給我們導師慶祝生日。最近兩年沒有了
聚會,可是每年我們都會給蘇力送生日禮物,為了表達我們永遠的感
謝。
「謝謝你,謝謝你去年為我辯護,也謝謝你每年給我生日送來的禮
物。但是,你們都畢業了,再說,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對你們也感
到失望。」
「為你辯護只是說出真話而已,是我應該做的。可是,對於你這樣
的想法,我真的感到很難過。如果我們做錯了什麼,你可以給我們指
出來啊。」其實,這有什麼對錯呢?我們的信仰不同,我們在這個社會
中注定的角色不同。
「你們都長大了。各走各的路吧。」他聲音很低。
「好吧。」我輕輕關上了門走了。
這次會面在我心中如此清晰,我常常有一種衝動想寫點什麼。老
師,我們錯了嗎?我們沒有錯,您也沒有。我想說,老師,我真的很
難過。
我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們注定要走不同的道路,這是各自的天性。我的碩士論文就是
專門批評蘇力的「本土資源」的。讀博士期間,每週一次的師門聚會,
我和蘇力常常爭論得不可開交,以至於後來我們都不得不小心避開談
論毛澤東和文革等歷史問題。我們已經無法再討論了,我們都在捍衛
自己的信仰。
畢業以後,我們離得越來越遠了。
2003年5月,我和俞江滕彪就收容遣送制度給全國人大常委會提
出違憲審查的公民建議,國務院很快廢止收容遣送制度以後,蘇力專
門寫了文章猛烈批評我們三個的做法,他認為學者不應該這樣做,學
者的使命應該是研究和解釋社會,而不是改造社會,他還批評國務院
的行為太草率,不負責任。他的思維模式早就固定了。
我們的信仰差別太大了。我和滕彪都追求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
並且將為此付出一生的努力,而蘇力認為我們沒有好好做學問,認為
我們在給社會製造麻煩。
不僅是我們道不同,蘇力簡直偏執透了。
關於蘇力的傳說很多,其中一個發生在武漢。當地法院院長邀請
蘇力吃飯,蘇力說沒時間,因為晚上要回賓館看電視連續劇《環珠格
格 》。
他不喜歡應酬,而且他有勇氣拒絕應酬,作為北大法學院院長,
他幾乎每天中午在辦公室吃盒飯。
2004年夏天,因為招博士生問題,蘇力經歷了一場方舟子發起的
網絡轟炸。蘇力固執地堅守自己的立場,而且他還笨拙地反駁網絡批
評。我為蘇力辯護,因為絕大部分罵蘇力的人並不瞭解他,只是根據
自己的生活常識懷疑招生有腐敗,那些抓住面試程序的小問題不放的
人其實背後都是懷疑腐敗和不公正,懷疑蘇力是這個腐敗的體制的一
員,而蘇力不可能腐敗,我瞭解他。蘇力錯就錯在太偏執了,如果他
不喜歡一個人他決不會掩蓋自己的看法。雖然我受到很多批評乃至侮
辱謾罵,這件事情我沒有做錯,我一點也不後悔。但我和蘇力之間從
沒有提起過這件事,直到那個尷尬的見面。
我知道,他會越來越偏執的。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信仰的差別
太大了。
可是,他是我導師,恩重如山的導師。他帶我曾經走進學術的殿
堂,他教會我摒棄激情冷酷反思,還有,他曾經為我承擔承擔沉重的
責任——也許很難有一個導師能做到像他那樣。2001年3月,我去遼
寧鐵嶺給該當地農民提供法律援助,得罪了地方政府,他們把我抓到
了派出所,北大的同學在網上發起營救,事後他們惡人先告狀,把我
告到了安全部,說我擾亂社會秩序。安全部轉給教育部,教育部轉給
北大,北大受到壓力,甚至討論要開除我。蘇力這時候說,如果北大
要開除許志永,他這院長就不當了。
這個故事是後來別的老師告訴我的,蘇力從來沒有跟我講起這件
事情。他顯然不同意我不好好做學問卻跑去東北法律援助的做法,可
是他在我遭遇危難的時候不顧一切地站出來了。我清楚記得那一天,
我在蘇力老師的辦公室,他幫我逐字修改給學校的檢討書。從小學一
年級開始,我寫過無數的檢討書,但可能這是最後一次。
我們對他的感謝是永遠的,我們不可能斷絕和他的往來。有一
天,我們的道路會通往一個自由幸福的社會,我們會去看望蘇力老
師,他會憤怒地把我們的禮物扔出來,然後我們會把禮物悄悄地放回
他家門前。
2006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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