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永文集】我們在一起: 走進上訪村

在一個正義嚴重缺失的社會,這是一個受難的群體。其實很多年
來我一直和他們在一起,這裏選擇的是其中三個(類)經歷:第一次
走進上訪村,恐怖的國家信訪局門口,圍觀黑監獄。

 

2005年3月24日傍晚,北京火車南站西南方向大約500米,鐵路、
公路、高樓和一條小河包圍著一片擁擠的小房子,狹窄的過道裏乞丐
一樣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們正在尋找住處。很多房間都住滿了。小房
子的北面靠近涼水河邊,一個挨一個的小窩棚裏住滿了人,旁邊一群
人正在詛咒腐敗。
這裏是北京「上訪村」,一個貧窮的上訪群體聚居的村落。2005年
3月到5月兩個多月時間裏,我大部分時間在這裏。之後的幾年時間裏
我一直關注著這個群體。
由於國家信訪局(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信訪接待辦公
室)、全國人大信訪接待室、最高法院信訪接待室等幾個信訪量比較大
的國家機關信訪機構都設在永定門附近,這裏自然成了上訪者集中的
地方。距離這些信訪機構最近的能夠找到便宜住處的村落就是東莊,
於是,從20世紀六十年代起,東莊及其四周成了上訪者們聚居的地方。
2002年東莊拆遷以後,鐵路以南的東莊平房區變成了一個花園,
但在涼水河以南,開陽路以東,鐵路以西遺留下一片小房子,2003年
隨著第三次信訪洪峰的到來,這片小房子幾乎成了純粹的上訪者聚居
的村落,成為著名的「上訪村」。
這裏一共有65個出租戶,每戶最少的有一間房子,最多的有11間
房子,平均每戶大概4間房子,每間房子從幾個到三十幾個床位不等,
平均每間房子大概住10人,每個床鋪每天的價格大都在3塊到5塊錢。
整個小村落住滿的時候大約能容納2,500人左右。
2005年3月24日,我第一次如此接近這個群體。這個晚上我跟隨
熟悉的上訪者找到一個十人間的住處,這是這個院子裏最小的房間,
其實只有兩張床,加上木板拼成兩個通鋪,一個住六個人,一個住四
個人。舖位之間沒有邊界,牆上有藍色粉筆寫著各自的床鋪號碼。
第二天清晨,上訪者三三兩兩穿過鐵路、東莊花園和幸福街,去
最高法院信訪接待室、國家信訪局等信訪機構。熙熙攘攘的幸福街因
此也繁榮了一批小商業,兩邊到處是便宜的小飯館和複印店。複印很
便宜,幾分錢一張。白天還有不少小書攤,賣的書主要是三類:法律、
性和占卜。另外,有的地攤有大量的為上訪者準備的各類「咨詢」複
印材料,包括「信訪條例」、「公安機關信訪工作規定」等幾十種,以
及中央各機關和各大媒體的通訊錄、網址等公開信息。
距離開門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最高法院信訪接待室門外已經
聚集了上百人。有人在唱反腐敗的歌,有人在發表演講,有人甚至號
召大家去遊行。這裏是早晨的信息集散地,每天大家在這裏交流法律
政策和經驗教訓,結伙去接待上訪的單位。差不多每天都有人發表長
短不一的演講,主題基本上都是反腐敗。
七點四十五分,大門打開,上訪者們湧進胡同裏,有人在院子裏
排隊等待填表,填了表後進到大廳等待屏幕上出現自己的名字,更多
的人直接湧進接待室,盯著紅色的電子屏幕,上面顯示著排著號的各
省上訪者的名字,等待著叫到自己的號進去接談。從交表到接談,有
人要等一個星期以上。
更多的上訪者陸續走向南站附近的公共汽車站,從這裏通向各個
國家信訪機關,開始一天的上訪生活。北京南站的20路公共汽車幾乎
成了上訪者們的專車。他們乘20路車到天安門,然後可以在這裏轉車
到很多地方。一些老訪民繼承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來的傳統——不買
車票。從1958年開始,上訪者們享受一種特殊待遇,拿著國家機關開
出來的「路條」——告訴上訪者到另一個國家機關去上訪的字條——可
以免費搭乘公共汽車。這個規定從來沒有一個操作辦法,也沒有命令
廢除,就這樣形成了一個含混的傳統。
上訪者們經常搭乘的另外一種交通工具就是警車。當他們來到敏
感地帶表達抗議,他們馬上就會被警車帶走,帶到馬家樓等著地方官
員來接。如果沒有人來接,到了下午四點,他們就會被釋放,回到上
訪村。
以後的兩個多月時間裏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跟他們一起上訪,
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逐漸熟悉了這個群體。這裏聚集的上訪者來
自全國各地,有著各自不同的冤情,為著同一個目標——期望上級領導
重視還他們公正。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村莊,「上訪村」的特點主要在
於這裏獨特的居民群體。其實更準確地說,「上訪村」不是一個地理概
念,而是一個人群概念,只要有大量的上訪者存在,無論他們遷移到
哪裏,「上訪村」都會存在。

在上訪村每天都能聽到國家信訪局門前打人的事,為了體驗他們
的遭遇,2005年4月1日我來到國家信訪局門前的胡同。
因為下午要開會,所以穿了西服,這樣其實不便於體驗上訪者的
遭遇,因為從穿著來看就不像一個上訪者。中國的上訪者大都屬於社
會最弱勢的群體,沒有錢更沒有權,他們大都衣衫破舊,背包裏裝著
上訪材料,痛苦的記憶刻在滄桑的臉上,這樣的群體走在北京街頭很
容易就能辨別出來。
上午十點多來到國家信訪局胡同口外,這裏就是被訪民們稱作「兩
辦」的地方。以前胡同口沒有掛牌子,直到2005年兩會期間才在牆上
刻上新牌子——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人民來信來訪接待室(國
家信訪局)。胡同口外的馬路兩邊停滿了各地的警車,胡同口聚集了上
百接訪人員,這些人員也大都有一種相似的穿著,鄉鎮幹部模樣的居
多。
可能是因為我看起來不像一個上訪者,通過胡同口的時候,很多
人打量著我,但沒有攔截。這個胡同裏除了信訪辦以外還有宣武教育
局等幾家單位,進進出出的人有一些不是上訪的,所以接訪的要對人
做出一個判斷,以免攔錯了人。據說,一個信訪局的官員曾經在此被
截住毆打。
往裏走大約幾十米,又一群更加密集的接訪人員堵住了胡同。我
徑直往裏走,開始他們面面相覷不敢攔截,但突然人群中伸出一隻手
拽住了我的肩膀,問我是哪裏的。我說河南的。接訪人群眾立即炸開
了鍋,紛紛高喊,河南的河南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三個人來一把抓
住我的胳膊問,河南哪裏的?我說開封的。抓我的人立即高喊:「開封
的,開封——,老劉——,劉局長——」
一個基層幹部模樣的人來到我跟前,他給我看了證件,河南開
封信訪局副局長。與此同時另外三個人拉住我就往外拖,說有話出去
再說。我說放開我,我要進去。但是此時,我已陷入黑壓壓的人群當
中,被故意擠來擠去,有人在後面用腳或者拳頭隔著人從後面打我,
周圍全是人挨著我,看不清誰打的。
當我終於借助一輛汽車通過時衝出重圍,劉局長再次出現。他說
十個省市接訪的在這,動手打人的都不是開封的。後來我瞭解到,劉
局長說的大半是實話。一個省的接訪的大部分來自各個縣和市,本省
上訪的和接訪的有的相互認識,動手打人不方便,再說也怕回去後遭
到報復,所以本省人打本省人有時會有所顧忌。而河南、遼寧、黑龍
江等省接訪的比較多,漸漸地他們形成了了某種默契:相互打,一起
打。比如,劉局長一個暗示,遼寧、黑龍江、江蘇、安徽等省的接訪
者就開打,同樣,其他省份接訪的發現上訪的需要幫忙,河南接訪的
也會毫不猶豫打人。我看到過內蒙上訪的被黑龍江接訪的毆打,湖南
上訪的被河南洛陽接訪的毆打,河南上訪的被遼寧接訪的毆打。他們
是通過野蠻毆打這種方式「教訓」上訪人,別再來北京了,只要來就
挨打。
那天來到信訪局大院已經接近十一點了,信訪局要下班了,保
安正在清理人。院子裏聚集的人群開始散去。三個接訪的把一個瘦小
的農民幾乎提了起來,拖上了一輛停在旁邊的遼寧的車。這時我才發
現,我的褲子上留下很多鞋印。 94 堂堂正正做 ——我的自由中國
信訪局胡同口處,四五個人正在拖一個年輕農民。他滿臉恐懼,
聲嘶力竭地喊,打人啦,打人啦!放開我!沒有人理他。旁邊停著一
輛北京的警車,警察透過窗戶靜靜地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突
然,他掙脫了,拚命地跑了。他跑到遠處站在那裏往回看,我走過去
跟他打招呼,想和他聊聊,他滿臉恐懼,趕緊走開了。
兩個星期之後,2005年4月15日下午我再次來到這裏。我打車在
幾百米外停下來,然後悄悄走近這個群體,我想知道這些每天在這裏
看見乃至參與毆打上訪者的一群人的是怎麼想的。
黑壓壓的人群中,不時有上訪者穿過,幾乎都會被拽一把或者
踢一腳,一輛三輪車通過,接訪的也起哄,拽住不讓進,爭吵一通然
後哈哈大笑。大約兩點半,一對白髮老夫婦被圍在了離我只有兩三米
遠的牆跟前,老太太說是江蘇連雲港的。接訪的要拉他們走。夫婦倆
靠著牆根不肯走。突然圍攻的兩三個人開始推打夫婦倆,一個四十多
歲皮膚黝黑的壯年男子一拳把老太太打倒在地,然後用腳猛踢倒在地
上的老人。霎那間我熱血沸騰,衝上去照著那傢伙的腦袋就是一拳。
那人一個趔趄,愣了一下,然後發瘋一樣朝我衝過來,我身後也同時
遭到兩三個人拳打腳踢,摔倒在地,挎包掉在地上。我站起來正要揪
住一個人的時候,旁邊一個人過來轉移了我的視線,他把我的包撿起
來遞給我,同時把撒在地上的證件交給我。因為害怕身份證等證件丟
失,我暫時把東西收起來。但就這一瞬間,他們跑了。
那天我忍不住指著現場上百的接訪人員大聲斥責,老太太跟你媽
一樣大年紀,你們就他媽的敢這樣打,你們還是人嗎?老太太從地上
爬起來高聲痛罵,你們就沒有父母沒有子女?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你
們家人出門都會被汽車撞死的!而面對強權暴虐,作為弱者有時除了
詛咒沒有別的武器。
後來夫婦倆把上訪材料展示在地上,材料中間是他們穿軍裝的
兒子的照片。我沒有深入瞭解整個事件,只知道他們的兒子被人殺死
了,而責任人沒有得到相應處罰。連雲港其他接訪人員也過來好好勸
說。老太太過來向我道謝,說如果沒有我相救,他們不知道會被打成
什麼樣。那天下午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裏,再沒出現打人的現象。三
點半,我因為有事不得不離開。坐在出租車裏,平靜下來,突然眼睛
酸酸的。
我把以上經歷寫成了文字,發在網上,引起了很多人關注,這其
中包括一些高層官員。2005年6月,國家信訪局一位副局長和接待司
司長約我見面,一方面為我被打而道歉,另一方面承諾國家信訪局門
口不會再出現打人現象。事實上從那年五一之後國家信訪局門口加強
了保安力量,打人現象明顯減少。但是,信訪問題作為中國特色的社
會問題,在民主法治健全的時代到來之前,可能會一直存在。

 

2003年之前,收容遣送站裏關押的主要三類人:一類是流浪乞討
人員;一類是上訪者,他們被關在「病號區」,意思是頭腦有病;一
類是隨機抓來的「三無」人員,主要是農民工,是收容遣送站無償勞
役的主力。2003年收容遣送制度廢除以後,農民工基本上解放了,流
浪乞討人員有時被送到救助站,抓人也不那麼嚴格了,剩下上訪者群
體,尤其是那些執著的老訪民,於是有了「黑監獄」。
黑監獄是我給那些非法拘禁上訪者的賓館、地下室、學習班起的
名字,完全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是非法的監獄。2005年我就知道有黑
監獄,2007年兩會期間接到短信,同一個地方出現三個不同省份的人
求救,黑監獄有專業化發展的趨勢。但直到2008年9月21日那天,才
有機會現場圍觀。
2008年9月21日早上接到一位河南上訪者的短信,他們被關押在
陶然亭附近太平街青年賓館後面胡同裏的黑監獄。那天剛好有空,很
快就到了太平街破舊的青年賓館,問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男子,告訴
我們青年賓館的後面那個不起眼的白色鐵門裏面,就是關押上訪者的
地方。
白色的鐵門緊閉,旁邊一個窗戶,裏面一個女孩在看電視,一個
男的躺在床上。我敲門沒有答應,敲窗戶,女孩叫醒男子,說人家來
接人呢,快開門。男子慌慌張張地找鎖,一邊問我,哪裏來的,我說
河南的,然後他突然好像感到了異樣,說找駐京辦和他聯繫。
我說認識一個人叫王金蘭,要見一面。對方說沒有這個人。我於
是給王金蘭打電話,一會她來到窗前,要求出去,不被允許。我開始
對這窗戶拍照片,對方把窗子關上。
很快,周圍湧出來六七個男子,一個人伸手要奪我的相機。那位
光膀子的男子突然衝過來,照著我的胸部就是一拳,一邊做兇神惡煞
狀,一隻手裏拿著鐵鏈和鎖頭。
我很平靜。任由其侮辱謾罵以及偶爾的拳頭。他們一度想把我
拖進黑監獄,但被他們的頭頭阻止了。等他囂張累了,我說,我可以
走了嗎?對方開始說不准走,後來可能感覺到了什麼,放我走了。臨
走,我回頭說,你會為今天的行為感到後悔的,不是誰要懲罰你,而
是因為良心而後悔。
第二天我又來到這裏。這一次我們準備更加充分。未到黑監獄門
口,四五個看守已經在等候了。剛走近,他們就喝問幹什麼,我說要
找一個人,對方說讓我趕緊離開。其中一個穿紅上衣的看守很面熟,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此人就是開封市信訪局副局長劉鳳祥,三年前
在國家信訪局門前胡同裏見過,沒想到這裏又碰面了。我說你們這樣
拘禁上訪者是非法的。劉局長大聲說,誰說我們拘禁人了?他們都是
自願的。我說,隨便舉一個例子,王金蘭是自願的嗎?
我掏出手機準備給被關在裏面的王金蘭打電話,劉局長上來一把
奪過我的手機,照我的臉上就是一拳,一邊大聲呵斥讓我滾開,說這
是政府的事情,你管得了麼?後來知道,劉局長毆打上訪者一向是最
兇的,很多上訪者都怕他,也都知道看守們都叫他「劉局」,可能信訪
局裏面也只有這樣的官員才適合到這裏工作。
我堅持不走,劉局長旁邊的大高個猛烈推搡間雜著拳頭和耳光,
把我一直推到62中學門口,我的兩個臉頰都挨了拳頭。昨天那個光膀
子的男子拎著鐵鏈子鎖吼叫著衝上來,被旁邊的人攔住。我對著正在
走出校門的同學們大聲說,請你們記住,就在你們身邊,有一個黑監
獄,關押無辜的上訪者。
王金蘭從裏面發出短信說:「他們不讓出,這裏有31人,剛才
有個洛陽鋼廠的女的叫劉翠花被地方打斷肋骨,帶著輸液針頭被帶過
來,現在走廊裏。」之前她發短信勸告我千萬不要來,危險!說地方政
府給僱傭的流氓打手,打人輕的一次1,000元,打重的一次3,000元。
我想那個光膀子的北京人,可能是這裏面最兇狠的打手。
在62中學門口,看守們發現了我的媒體朋友,大高個看守上前奪
過她的手機猛烈在地上摔碎,我告訴他們趕緊撤離。幾個看守把我攔
在那裏,一邊焦急地不斷地給地方政府打電話,要求趕緊把王金蘭接
走。
場面暫時平靜。我溫和地問一個剛剛打我的大高個是做什麼工作
的,他竟然怒吼起來,「你管我幹什麼呢,有本事你考公務員去,當了
大官,改變這個現狀!」我說,我跟你好好說話,你生什麼氣呢。
過了十幾分鐘,地方來人了,王金蘭被帶出來,接她的是一個法
官。這時,事實上王金蘭和我都自由了,看守們為自己找個臺階把王
金蘭交差,巴不得我們趕緊離開。她說,自己是在到最高法院正常上
訪時剛填完表就被帶到了這裏,她沒有觸犯任何法律。
我問王金蘭願不願意跟法官回去,她說願意,只要地方政府願意
好好談就行。法官承諾,不會再對她怎麼樣,答應好好談,於是我們
分開了。
回到辦公室,平靜下來,心理開始很難過。不是為我被打,也不
僅僅是為那些打手,而是為了黑監獄的長期存在。信訪局官員的親戚
僱傭打手,組成了這個黑監獄,國家信訪局周邊類似這樣的黑監獄還
有很多個。青年賓館普通房間對外價格是每天120元,但一個房間關押
六七個上訪者,每個上訪者地方政府要給賓館每天付150元。那麼多無
辜的上訪者在這裏被打,某種意義上這裏遠比黑磚窯更可怕。
10月13日,接到河南馬喜榮的求救短信,我們第四次來到青年賓
館黑監獄。
約了三個媒體朋友,四點在青年賓館見面,一位在62中學門口接
應,我們三個來到黑監獄門口。馬喜榮來到窗口要求出來,看守不讓
出,一邊和當地駐京辦聯繫。我們在窗外和她聊天,她說是走在王府
井大街上被警察盤問,查出了上訪材料被帶到派出所,然後被關押到
這裏。越來越多的上訪者聚集到窗前,這時馬喜榮被看守推到裏面,
聽到她對看守大聲說,我是一個合法公民,你是什麼身份,憑什麼阻
攔我在這裏?
那個曾經光膀子的兇惡打手騎個自行車從我們面前過去又回來,
然後蹲在遠處看著我們。幾個看守在62中學門口盯著我們。我給滕彪
打電話,告訴他我們又來到了黑監獄,請他隨時關注。
我身邊的郭建光敲門問什麼時候放人出來,對方說正在聯繫。看
守們大概都到齊了,在胡同兩頭遠處虎視眈眈,這樣僵持了差不多一
個小時。那輛經常停在黑監獄門口的麵包車突然從外面開過來,在黑
監獄門口停下,車上跳下來三個人,上來就打郭建光,周圍的看守也
都圍上來。耳光、拳頭、腳踹,建光被逼到牆角,但他平靜地站著,
然後又一個看守衝過來揪住他的頭髮把他打倒在地。我就站在建光旁
邊,那一刻我不能完全排除內心的衝動,就像在國家信訪局門前一樣
衝上前去對著兇徒的腦袋就是一拳,可是,我必須克制自己,必須讓
自己內心徹底平靜,我們不是來打架的,我們是來受苦的。
幾乎同時,我的脖子、胸部、臉上挨了拳頭。那個光膀子的看守
從後面猛踹我的膝蓋後面,試圖迫使我跪下,我平靜地站在那裏,對
他說,我不會跟你計較的。他不斷地罵,我就那麼同情地看著他。
大個子看守一邊打我一邊大喊,「我們是政府行為,我們怕什麼?
有本事你打110?你現在就打?」我確實曾經考慮過打110,也考慮過
向北京市公安局舉報,直到現在我們也在收集證據準備舉報。但是,
我們也擔心,舉報沒有用,我第一次在這裏被打,110就來了,警察看
了看什麼話沒說就走了。我們能依靠什麼?我們唯有能依靠的是億萬
中國人的良心。
激烈的暴力之後,我們三人誰也沒有離開,繼續原地平靜地等待
馬喜榮。這時一個基層幹部匆匆過來了,接出馬喜榮,高個子看守對
著她怒吼:「馬喜榮你這樣做以後你的事情我們再也不管了!」我知道
這句話的意思,包括對我們的毆打,包括對馬喜榮的恐嚇,都是給旁
邊窗戶裏的上訪者看的。很多上訪者雖然被強制帶到這裏失去人身自
由,但他們並不反抗,一是因為反抗沒用,二是他們還指望地方政府
來接他們能解決他們的冤情。像馬喜榮這樣勇敢執著於一個公民權利
的上訪者是少數,他們比一般的上訪者要承擔更大代價。其實,那些
不敢反抗的上訪者在這個社會中已經是夠勇敢的了,他們為了內心的
正義來到北京。
2003年,孫志剛的死換來了成千上萬沒有城市戶口卻執著來到
城市尋求富裕生活的人們的自由,他們不再擔心隨時會失去人身自由
了,但是直到今天,那些成千上萬的渴求公正的人們來到北京仍然擔
心他們隨時會失去人身自由。黑監獄是收容遣送制度的尾巴,無數的
上訪者在裏面被毆打,難道,這社會點滴的進步還需要另一個孫志剛
嗎?
接出馬喜榮,我們離開。其實這一次我明白過來,馬喜榮並沒有
獲得自由,她可以跟我們走,但我們又能幫她什麼?她只能跟著來接
她的地方人員走。
看守們在我們後邊吆喝著罵著。走過青年賓館南門,我回頭對看
守說,我們還會來的。看守們立即衝上來,高個子大喊,你敢再來,
信不信我現在就開車撞死你!一邊說一邊拉開車門上車。我很平靜。
光膀子看守再次衝過來拽我的西服,掐我的脖子,拽我的襯衣,把襯
衣扣子拽掉了一個。然後我們離開了。
馬喜榮拿出她的上訪材料。她的在西安交通大學讀書的兒子被
交通肇事撞死,她不服法院判決,一直上訪。她突然在我們面前要跪
下,感謝我們的救助,為我們被打而痛哭。我扶起她。其實,我內心
想說,我們被打不是吃虧,能為他們分擔一點痛苦是我們的榮耀。
在一個不公正成為常態的社會裏,那些勇敢地站出來為正義而抗
爭的人們被這個社會無情拋棄,馬喜榮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就被抓到這
裏。我們能做什麼?我們幫不了他們什麼,但是,我們能為他們分擔
一點點痛苦。我們也只能以這種受苦的方式給這裏帶來一點點陽光,
以這種受苦的方式為這個社會增添一份正氣,以這種受苦的方式喚起
國民的關注。
後記:大約20天後,我們一直沒再接到求救信息,於是張亞東
等朋友們主動去青年賓館看看,發現它已經消失了,營救馬喜榮那天
看守表現雖然很兇,但那天網上直播輿論影響很大,畢竟這是見不得
人的。此後幾個月,我們組織更多的公民圍觀了河南唐河縣駐京辦、
聚源賓館(那個發生看守強姦上訪女子的地方)、京宛賓館(河南南陽
駐京辦),人數最多的一次我們將近四十人,最後兩次黑監獄幾乎聽說
我們要過去就逃走了。這樣的努力一直持續到2012年。我知道,人,
是救不完的,只要這個體制還在,但是,我們站在一起,分擔一點苦
難,把陽光引進一點,至少能改善一些黑監獄裏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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