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羊年端午去拜访忘年交张先痴老先生(《格拉古轶事》、《格拉古实录》作者)。老人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望另一位老人,因为有点“敏感”,去不去由我自定。我知道,这是个“你懂的”问题。
我知道张老不愿让我为难。老人家是个厚道人,今年春节去拜访他,正遇上他准备和一帮朋友在餐馆聚会。因为聚餐的朋友中有两位是受“特殊照顾”的“敏感”人物,可能有“尾巴”跟着,为了不让我为难,他也这么说过。当我知道“敏感人物”中有陈云飞时,我回答道,“和陈云飞见个面再走。”遗憾的是没见到,因为直到临吃饭时陈云飞都没赶来。我问张老,陈云飞是不是肯定会来,但他也无法确定。事实上不仅张老,就连陈云飞本人也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行动,因为随时都可能有意外的原因迫使他做出改变。原因同样是“你懂的”。
张老今天说的,显然又是一个“你懂的”问题。“哪位老人?”我问。
“陈云飞的老妈。”“去。”我一口回答。
但我知道,这次也见不到陈云飞,因为“六四”前几天,陈云飞去祭奠26年前被冤杀的人大学生吴国锋和肖杰时被抓,至今身陷囹圄。
二
到新繁镇时,正好老太太买菜回来。老人家认识张先痴夫妇,尤其喜欢张夫人。见我们来显得很开心,绽开的微笑疏散了脸上的愁容。老人走路已经比较困难,背弯得很厉害,说话时得把头侧仰起来。所幸精神尚好(见左图)。
虽然我早有思想准备,可一迈进老太太的家还是吃了一惊。里面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让人和“小康”社会产生联想。所谓“家”,就是这间屋子。它兼任了一个家除厕所之外的一切必需功能——卧室、厨房、客厅,都在这间屋里。中央的一间床占据了大半空间,以此为中心划分出家的各个功能区——床头朝北顶着墙壁;床脚朝南,与墙壁之间的空间形成“走廊”;床西临街,和“走廊”连成一体,成为事实上的“客厅”(见左图),这是屋里最大的空间;床东是屋门(也是家门),门内的空间就是“厨房”。厕所在门外的公用过道旁边,是一个两三平米的公用厕所。我是因为在门口看见溢水,问老太太才知道的,厕所还兼有公用浴室的功能。门口的水就是有人洗澡流出来的。“客厅”里的全部家具有一条木凳、一张独木凳、两张椅子,都已经破旧不堪。椅子和凳子一共可以坐5个人。再多,就只能坐床了。屋里没有餐桌没有沙发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甚至没有风扇。我想,要是陈云飞在家,必定还和儿时那样,每晚和母亲同床而眠。
“我云飞没犯法”、“我儿是好人”这是我们摆谈中,老太太说得最多的两句话。知子莫如母。老人家了解自己的儿子陈云飞,朋友们也了解自己的朋友陈云飞。
三
我第一次知道陈云飞是在2007年6月4日下午4点左右。当时的情景至今宛然在目:单位领导走进我的办公室,问有没有当天的《成都晚报》。我回答没有。又问哪个部门能找到?我告诉他去图书馆,接着问他有啥重要消息?但话音未落领导已匆匆离去。
估计他已经回到办公室后,我过去问他到底有啥消息。他指着案头的《成都晚报》说,“有人打纪念六四的广告。”这消息确实出人意料。
“在哪?”我问。
“自己看吧。”
我拿起报纸,翻到广告版,把全部广告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也没找到。“没有啊!”
“右下边!”结果,我还是在领导的指点下才找到陈云飞打的那条著名广告:
“向坚强的64遇难者母亲致敬!”
因为字很小,把阿拉伯数字和标点符号全部计算在内一共也只有14个字。要在密密麻麻的广告中找出来确实不容易(见右图)。
“我也是打电话问了才找到的。”听了领导这句话我才明白,原来他也是别人告诉他才知道这件事、找到这条广告的。
“凶哦!哪个搞的?”我问。“不晓得!”
四
就是这毫不起眼的14个字,“打造”了当年一桩严重的“政治事件”,天南地北为之震动。全国新闻界风声鹤唳,当事者《成都晚报》更是惊恐万状,从高管到基层,上下严查,人人过关。涉事人员遭到严厉处罚,有人甚至被砸了饭碗。“始作俑者”陈云飞则被管控半年之久。当时,因为相当长一段时间外界都不知道“作案人”究竟是谁,这一事件还让人颇感神秘。我大约是在一两个月后才知道“陈云飞”这个名字的,虽然不认识,却从此没再忘记。
之后知道陈云飞就多了。冉云飞、肖雪慧等人的博客写他,“512”抗震救灾中有他,帮助失地农民维权、抗议暴力拆迁、揭露公立学校化公为私等等,许多公益、维权活动都不乏他的身影。我才知道陈云飞原来是个社会活动家,而且是个活跃的活动家。后来认识了陈云飞,才知道他是个很低调的人,不善言谈,甚至有些腼腆。名声在外,都是因为屡遭打压抓捕,别人路见不平写出来说出来才传播开来的。以致我见到他时,竟一时不能把他和文字与传说中的陈云飞联系起来。
五
记不得在哪篇文章中读到这个故事:一名警察在对陈云飞“执法”时,说他有点“天”。成都人说某人“天”,是指这人“瓜兮兮”的,意思是比“傻乎乎”的还要傻出一头。纵观陈云飞所作所为,确实有点“天”。那些活动不仅对他本人毫无好处,反而坏处大大的有。在“一切向钱看”的社会生态大环境中,没有分文利益不说,反而还会搭进本钱,对陈云飞来说还搭进了家庭、搭进了自由!
他原本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在成都经营苗圃,从事着学以致用的实业,还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因为这些既“傻”又“天”的活动,经管苗圃的时间越来越少,被抓被关的次数越来越多,成了家常便饭。但一家人吃饭的问题反而成了问题,还担惊受怕失去了安全感。最后,妻子无奈,和他离了婚。即便如此,陈云飞仍然痴心不改我行我素,今年64前夕第N次被抓了进去。
也正因如此,朋友们更加理解他。用肖雪慧教授的话来说,他不是傻,是“侠士陈云飞”。一旦有难,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伸出手来。张先痴老先生年过80,双目失明,心中时时牵念着他,即使是在脑袋大手术之后的恢复期,也硬要妻子陪同,来新繁镇看望陈老太太。摆谈中老太太多次提到冉云飞。我问张老,原来陈云飞这次被抓后,冉云飞自愿把陈云飞上中学的女儿接到成都,并承担了孩子上学的费用。孙女能有如此侠肝义胆的朋友帮助,这对于孤苦清贫的老太太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对作为父亲的陈云飞来说该是多大的慰藉!
摆谈中,张老的夫人还告诉老太太,有朋友希望她搬到成都去住,以免一个人在新繁不方便。房子已经找到了,费用不用老人家操心,只管安心住到陈云飞和她见面。不想这个好心的提议被老太太一口拒绝,“我不搬,这房是云飞找的。我要在这里等我儿回来!”老人说得那么坚定。分明,这是她的信念——“我云飞没犯法”,“我儿是好人”!
往年的端午多是晴天,可这羊年的端午,竟下起雨来。雨滴如泪,时大时小时断时续。上天与大地相隔万里,这雨,便成了天与地的信使。莫非天地之间,也灵犀相通,雨滴如泪,因为蒙冤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