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想到沙俄时代的“自干五”

朋友转来“红歌会网”上“陕西西安群众愤怒声讨反毛小丑毕福剑的反革命罪行”的截文与现场图片。我感到很“亲切”,也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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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所用的语言和表达模式,使我有穿越时光隧道返老还童的幻觉。什么“X X群众”、“愤怒声讨”,什么“反毛就是与人民为敌,必将葬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不就是我们当年“打倒刘少奇邓小平”、“批林(彪)批孔(老二)”时的那一套吗?

这些人是否知道,“反革命罪”在我国1997年版的刑法中早已废除?他们拒绝与时俱进,其思维的偏激与顽固,比官方还“正统”;其政治上的不容异己,比官方还严厉,与宗教的原教旨主义极端分子有得一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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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我想起世界短篇小说之王、沙俄时代的作家契诃夫(1860~1904)笔下的“自干五”。

他有名的短篇《第六病室》,写的是沙皇时代制度层面的问题;《变色龙》批评的是滥用裁量权的警官;《小公务员之死》,说的是“官本位”等级制度对底层公务员的精神摧残;而《套中人》与《普里希别耶夫中士》,则穷形尽相地刻画了俄国19世纪末期两个“自干五”丑恶又滑稽的典型。

历史的大背景是,俄国正在进行从封建专制向君主立宪制的转型,即继续彼得大帝向欧洲学习的进程。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迈出俄罗斯帝国改革最重要的一步,发布废除农奴制的宣言,解放庄园农奴与家用农奴,超过2300万的农奴被授予自由公民的所有权利。

1881年,民意党人刺杀亚历山大二世后,继位的亚历山大三世,在竭力强化警察统治的同时,也搞了一系列改革新政和法令。总之,社会在变化,有了进步。可是,有些人却冥顽不灵,头脑仍然活在沙皇绝对专制的“旧社会”,并且以政府和正义代表的身份,阻挠别人享受新获得的任何权利和幸福。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作于1885年10月5日。

故事说,普里希别耶夫在部队当过军需给养员,退役后,当过消防队员和初级中学的门卫。

退休回乡后,他自认为:“谁也不懂现行的规章秩序……全村只有我一人知道,怎样对付普通老百姓,而且……什么都能弄懂。”

村民说,“自从他退伍回乡,从那时起,弄得人简直想从村里逃走。他把大家害苦了!”

村长在调解法官面前作证说,“全村人都在抱怨。真没法跟他在一起生活!捧着圣像去教堂啦,举行婚礼啦,要不,比如说吧,出了什么事故啦,处处都有他,还大喊大叫,吵吵闹闹,总得由他来维持秩序。他揪小伙子的耳朵,跟踪监视婆娘们,生怕她们出事,倒像是她们的老公公……前几天,他挨家挨户下令不许唱歌,不许点灯。他说,没见法律规定可以唱歌的。” 他要人们只做法令载明的可以做的事。

9月3日这天,村民在河滩边围观一具无名尸体,他上前呵斥:老百姓有什么权利在这地方集会?什么目的?难道律书上写着,老百姓可以成群结伙走动?

他喝令众人散开,并动手推人,要他们回家去,还下令乡村警察揪住他们的脖领,把他们轰走。在场的本县警察日金、村长阿利亚波夫和乡村警察叶菲莫夫,不买他的账,说他是多管闲事,普里希别耶夫便火冒三丈地动手殴打他们。

于是,他被以妨碍公务和殴打他人的事由,告到调解法官那里。

对质时,普里希别耶夫揭发,本县警察拒绝为死尸的事写报告书给调解法官,说过“这事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前中士说,本县警察这是反对官府!

他又揭发村长说过:“调解法官超出权限的事一样也做不来。他只能管管小事。”他说,这样蔑视调解法官,就是公然蔑视官府,调解法官应该把他们送交省宪兵队,或者发配到什么地方。

你看,这个多管闲事的“自干五”,是不是比官方还官方?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农奴制废除之前——法官口含天宪随意处置人的年代!

对于殴打围观村民这件事,他说:“县警察不能样样事情都管到,再说县警察许多事不如我明白……”

“可是你要知道,这不关你的事!”调解法官说。

“什么,先生?这怎么不关我的事?奇怪,先生……有人胡作非为,还不关我的事!莫不是还要我去夸奖他们?”

——这就是“自干五”的逻辑,不仅“使命感”爆表,而且思维只有非黑即白两端,从一端跳跃到另一端,不出头制止就等于是支持鼓动。

这个前中士,沙皇旧时代的鹰犬,具有超常的政治“嗅觉”,他解释自我授权驱除围观人群的动机说:“兴许这个淹死的人是投水自尽,但兴许这案子带点西伯利亚(政治犯)的气味……”

他不明白众人为什么敢嘲笑他,“更是弄不明白(法官为什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最后竟是这样的判决:拘禁一个月。”

“什么罪?”他大惑不解地摊开双手问,“我犯了哪条王法?”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世界变了,变得简直没法活下去了。种种阴暗、沮丧的念头困扰着他。但是,当他走出审讯室,看到一群乡民聚在一起谈论什么的时候,他积习难改,不由得手贴裤缝立正,操起沙哑的嗓子,生气地喊道:

“平民百姓,散开!不准聚会!都给我回家去!”

一个中士,从军前和退休回乡后,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可是,这个家伙却自以为比大家高贵、高明,自己才是官府的代表和正义的裁判者,滑稽之至!

另一个“自干五”、《套中人》的主人公别里科夫,却是一个中学古希腊文教师,知识分子的典型。

这个被沙皇专制主义思维完全驯化了的人,一方面,自己胆小怕事,对生活充满恐惧感,把自己装在与世隔绝的“套子”里:哪怕在艳阳天出门也总是穿着套鞋,带着雨伞;他的雨伞、怀表、削铅笔的小折刀等等一切能包裹起来的东西都总是装在套子里,就连他的脸也好像装在套子里。

一切被禁止的东西都让他感到心里踏实、清楚明了,而对一切没有被政府明令禁止的事物他都觉得可疑、害怕。他自律堪称道德标兵,单身一人连女佣都不敢雇,担心人家对他发生坏想法。

另一方面,他又是所在中学和小城的政治和风化“宪兵”,义务地监视每个人,或当面警告、或记录并举报。他的口头禅是:“哎呀,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此话在这个短篇中出现了九次之多)用这个维稳咒语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他在这个中学里待了15年,整个学校乃至全城被他这样的情绪控制了15年,人们“什么都怕”,“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去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去念书写字”。

是乌克兰来的活泼的瓦连科姐弟打破了这种氛围。姐弟俩竟敢骑自行车去郊游,尤其是女人怎么可以骑自行车呢,尽管这个女人在与他谈恋爱!于是,他登门去教训弟弟柯瓦连科。早就对这个“告密者”深恶痛绝的柯瓦连科,将他推下楼梯……

最后,别里科夫在被嘲笑声中绝望地进入了“套子”——棺材。

他的死亡被认为“大快人心”事。可一个礼拜过后生活又恢复旧貌,因为“真的,别里科夫下葬了,可是另外还有多少这类套中人活着,而且将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

显然,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不再像普里希别耶夫一样是作为单个的人,而是“这类人”,是作为当时知识界和社会上的一种典型,是旧制度、旧思想的忠实维护者。

人们之所以害怕他,正如契诃夫在这个短篇中借故事讲述者口吻所说:“有思想的人,正派人,既读屠格涅夫,又读谢德林,还读保克耳(英国学者),可是遇事就屈服,退让……问题就在这儿了。”

契诃夫在日记中曾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们俄罗斯这样,人们受到权威的如此压制,俄罗斯人受到世世代代奴性的贬损,害怕自由……我们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得太惨了。”

中国如何呢?我读《普里希别夫中士》,而在百度搜索到《普里希别夫中士》条(译名有一字之差),其解释吓我一跳:

《普里希别叶夫中士》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契科夫先生的杰作,该书反映了一个退伍士官如何在黑暗的社会中维持正义,如何同社会官员们的不作为做斗争,如何为痛苦的死去的人鸣不平。他真实的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象。

这是在呼唤中国的“普里希别耶夫中士”哟,TTM可怕了!

2015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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