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树:益仁平与打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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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这是给朋友郭玉闪和何政军的一封信。他们目前在看守所里。】

你们好啊,玉闪、老何,

今晚喝了咖啡,后半夜还睡不着。闲来无事,就和你们聊天吧。

最近呢,社会上发生了很多事,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有什么,无非是,领导讲了话,贪官落了马,苹果有了新产品,明星有了新八卦。太阳底下无新事。有一件事你们或许感兴趣,我简单讲讲。

三八妇女节前夕,几位女士策划做一个活动:去公交站宣传反家暴。她们都是女权主义行动者。怎么样,听起来很正常吧?结果呢,出人意料地,活动还没开始,她们就被拘留了。罪名呢,寻衅滋事。广州、北京、杭州,三地联合抓捕,可见警方颇为重视。可不知为什么,这么重视的案件,程序上却似乎颇有些瑕疵,有的家属竟至今还未收到拘留通知书。二十天后的今天,仍有五位女士被关在海淀看守所,据律师说,她们受了一些不人道的待遇。事情的梗概如此。

这件事让我感慨之余,颇有几分不解。我们的政府,行事怎么如此奇怪?就法理而言,活动合法,无需赘言。就“国情”而言,则此活动毫无危害政权之企图与可能,何以罹此劫难?整体而言,女权活动虽然活跃——以街头行为艺术最为典型——但向来脚步落在红线安全的一侧,政府极少干涉。这次政府一反常态,违反比例原则而用重手,当作何解?

众人(主要指我自己)还没想明白之时,昨天政府又进行了下一步行动:查抄了益仁平北京办公室。被捕的五位女士和益仁平有密切的联系。看来政府大概是想顺藤摸瓜,搞个大案子出来。如今图穷匕见,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沛公。你们知道,益仁平在反歧视领域工作多年,在乙肝、残障、性别等领域取得了很多成就,是民间机构的翘楚。它专注于在具体的社会问题上推动政策的进步,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从未“涉足政治”。连这样倡导平等、法治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机构如今也面临覆灭的危险,真是让人感到头顶的天花板又降低了一寸。

这件事让我感到,极权政府对社会力量的打压,像是打地鼠。何谓打地鼠?游乐城里的游戏机是也。这种游戏的玩法是,一只地鼠冒头,玩家就一锤子打下去。(关于打地鼠,信的末尾附上些好玩儿的信息。)我国政府对各种温和的社会力量,近来总是采取“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态度。地鼠才露圆圆脑,一锤子就已经砸下去:拘留上三十天再说。

这种蛮横的行为,以无制约的公权作为制度护佑,以极权政府的受害妄想作为心理动因。对于这种心理,我是这样理解的。在我们这个极权主义的“总发条已经松了”(阿尔马里克语)的年代,极权政府有种末代恐龙的恐惧。它知道自己终将灭绝,只是希望能拖延那一刻的到来。它惊恐地看着地上冒出的哺乳类地鼠,以为他们都是自己的敌人,就试图用笨拙的脚把他们踩死。

近年来,被踩死踩伤的地鼠还真是不少。我作为一个并不怎么关心政治的人,都不得不注意到一连串的这种事件。公盟被取缔,爱思青年曾被莫名其妙宣布为“非法组织”,立人乡村图书馆被尽数关闭,传知行社会经济研究所被取缔……如今,这个名单似乎又要变长了。政府四面出击,不亦乐乎。社会问题没解决,解决问题的人倒是被解决了。(当然,可以雇几个学者,论证下维稳经费攀升如何有利于拉动内需。何况,中国制造的刑具远销到非洲和中东,还赚到了外汇。)

其实呢,地鼠说“我没有敌人”。他们来到地面,不是为了反对什么,只是受到了春天的召唤,出来晒晒太阳。

让我们来谈谈这些地鼠吧。

很多社会问题,背后其实是极权问题,比如雾霾。这些问题怎么解决?长久来看,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把极权解决掉。但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于是就有民间的力量像地鼠一样冒出来,试图在极权的前提下,做一些改善的工作——这样的空间终究还是存在的。

改变不了社会的整体不公,但让乙肝携带者受到平等的待遇还是可能的,那就做一些倡导吧。一时无法完善相关立法,但让现有法律发挥作用总归是可能的,那就提起公益诉讼吧。改变不了洗脑的教育体制,让孩子们多一些接触好书总归是可能的,那就建个图书馆吧。改变不了政治犯受迫害的事实,给她们的家人一些经济援助总归是可能的,那就捐点钱加入送饭吧。

这样的行动,把现有政治状况当做事实予以接纳,心中虽然怀有不同的蓝图,但并不以该蓝图为主要工作目标,而只希求一种步子更小、却更有共识的进步。这是一种讲究原则的妥协,一种态度坦率的狡黠。这类温和的行动派既是非政治的,又是政治的。他们看似与政治无关,却因为其行动的推进、组织的发育、专业的积累,把每一个有待解决的社会问题都变成了一个公民社会可能的生长点(李英强语),因此间接却又明确地把我们的政治生活推向民主的方向。

社会的成长是不可逆转的,就像此时窗外的春天。虽然有雾霾遮盖,但树照样发芽,花照样开,也有越来越多的地鼠,正从地下醒来。

这些地鼠本来是不想关心政治的,但政治非要关心他们。如果哪天地鼠们气不过,转而关心起政治来,那恐龙灭绝的时候,恐怕就真的会到来。

本来呢,给你们的信不想多谈政治,但终究不免谈了很多。在此保证,以后一定会少谈。但如果一点不谈,也不好,你们会落伍的,和朋友吃饭时,都听不懂他们的典故了。姑且让我做你们两个人的史官吧。

这两周,公园里的花都开了,桃花,梨花,迎春花。挑天气好的时候,我去散步了几回,真是颇为享受。在看守所里时,我有时想,如果离开这个32平米的地方,可以迈开步子到处走,那多爽啊。那时我没想到,如果是春天,到处走来走去,这种爽会加倍呢。看样子,你们是不能以这种方式享受这个春天了。但我想,你们总归能找到你们的方式的。

下周再给你们写信。

春天愉快

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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