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夫书(潘海霞致郭玉闪)之四

郭玉闪

小宝:

这封信写得有些晚了——虽然在地铁上、晚上临睡前、独自一人走路时,会想得很多,有很多话想告诉你,但要落在纸上,却越来越困难。要理清自己杂乱的思绪并且能尽量准确地用语言或文字表达出来,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正因为这样,即使非常相爱的人在吵架时也难免会陷入“鸡同鸭讲”的困境吧。

在因“寻衅滋事”被刑事拘留后的第86天,你终于以“非法经营罪”被正式逮捕。我很难过。一直心存侥幸,觉得你和丽莎张贴小黄伞支持占中一事毫无关系(虽然她开了一张抬头是传知行的发票,事实上传知行或你都与此事毫不相干),只要查清真相,你就能回家;尤其是圣诞节前,丽莎、陈坤、徐晓老师、薛野、小树都回家了,我愈发心怀希望地等着你、凯平、小何和夏霖律师回来……然而,我等来的却是逮捕通知书。蝴蝶回巢了,蝴蝶效应却无法消除。是这样吗?

虽然1月6日我才收到逮捕通知书,但实际上我在12月底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这预感令我寝食难安,于是元旦小长假一结束我就去了看守所,打算通过给你存钱获得一些心理安慰,结果很意外地得知你当天有了第一笔消费记录——之前我两次去查询你在看守所的消费记录,他们都说没有你的卡信息,也说不清钱的消费情况。当时我的心一紧:这种状态的改变说明了什么呢?5号上午,律师又去询问了会见的情况,他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推脱,而是要求律师重新递交会见手续。我想,4号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后来拿到逮捕通知书,才得知你是3号下午被批捕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将之视为上天对我们的恩典,没有这恩典,你就不会惊奇地发现我居然在第一天就给你存了钱。你会不会在心里夸我“哗,老婆真厉害”?你会不会得意地想“老婆是不是经常跑看守所找我呢”?看了我的签名,你心里会暖暖的吧?你离开那天的遗憾,我是不是终于可以弥补一点了?回家路上,我反复想着这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又想到可能会有更坏的结果在等着我们,难过极了。

律师第一次见你时,你的状态不算好,第二次会见时你已经恢复了很多,与往常差不多。短时间里能恢复虽然是好事,却也不由得让我担忧此前你所经历的。凯平1月28日中午回家了。因为他有肾病,在没有经过任何法律手续就被带走后,恐怕不可能得到好的照顾,最近又听说他在看守所的医院里,所以我们都非常担心他的身体会撑不住。幸好,离开了整整110天之后,他终于能回家了。过些天他会去检查身体,看看肾病指标的变化。去看望他时,我们热烈地拥抱,一起开心地吃饭,但我没有问他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我不想问,他也没说。关于你们这段时间里的经历,我偶尔有过想象,但不敢多想,因为现实往往可能比想象更残酷。可是,退后一步说,我们所经历的,绝不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别人能忍受的,我们应该也能承受。所
以,我们都再忍一忍吧。忍一忍,等这一切都过去后,我们还像从前那样,继续吵吵闹闹地过热腾腾的日子。

这一个多月来,在忍耐的同时,一些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比如,我的忍耐极限是什么?在恐惧之下,我的底线会一退再退到哪里?一个人消失了,愤怒;两个、三个……开始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恐惧;等到终于没有新的朋友失联时,放心;每当一个人回家,高兴——其实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一个无辜的人难道应该经历这些?至于你回家的期限,一开始我希望是24小时,然后是37天,然后是不被批捕……再然后呢?还要退到哪里去?我想了又想,很屈辱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2006年某个深夜隔门训斥他们的自己,是彻底回不来了,所以在2014年的某个深夜你被他们带走时,我连尝试拥抱你的勇气都没有。以前那个“无知者无畏”的年轻人彻底死了,活下来的是现在这个没出息的中年人。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29岁以前的我活在教科书和新闻联播里,真诚地相信他们告诉我的一切:世界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人们是相亲相爱的,他们是正义的……有着无知的勇敢,直到你帮我打开一扇窗,一点点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这样的话会被大部分人嘲笑,但关于我的现实就是这么可笑,八年前经历了旧世界的坍塌,却一直没能重建新世界。你批评得对,这几年我确实活得浑浑噩噩,因为这个丑陋的世界实在不值得我打起精神。无法与它握手言欢,也没有与它决裂的勇气,又因为天性中尚存了点善良,于是无力感愈发沉重。这也是我近年越来越不愿意关注世事的原因——不愿意把悲惨的真相看得太真切,不愿意被无力感和虚无感淹没,只躲在爱和家庭里得过且过。

所以,你是我精神的依赖和避风港。你是爱人、丈夫,是我的启蒙老师,是可以一起讨论一切的挚友,也是我长不大的孩子,是我最宝贵、最珍惜的人。这次的意外,终于让我不情愿地发现,丑陋的东西讨厌一切美好的事物,连我最宝贵、最珍惜的人也要践踏和侮辱。做不成墙头草了,要么握手言欢,要么决裂。

可是,怯懦无力的人靠什么力量和这个世界的丑陋决裂呢?我想,人类社会最终能留下的、被后人记住的,从来都是最纯粹、最纯净的美好,即使它们再脆弱无力,比如那些犹太人集中营里的孩子们的画。我希望自己也能给这个世界留下哪怕一丁点这样的美好。该死的肉体从来就是个负累,会痛会饿,为了不受它的驱使,只能借助于精神。美好的精神会帮助我们抵抗肉身的痛感,帮助我们尽力超然地看待这个时代的一切。这种抵抗哪怕时断时续,屡屡失败,也是有价值的。

小宝,为我高兴吧,靠着这个微薄的愿望(也是小小的虚荣和野心),我熬过了小小的一关。12月底,他们让我去一趟市公安局的预审大队接受问话,我的第一反应是:还能回来吗?我把要处理的事情列了一张单子,放在整理好的文件袋里,然后强作镇静地向爸妈交代一些细节、道别。问话过程中,他们说有些事牵涉到我,说不定还要追究我的责任。接下来的那半个月里,我确实害怕了,不断地设想生活可能支离破碎的程度,问自己能承受多少,备受煎熬。但我终究还是释然了:我们要接受真实的自己,如果是罪有应得,我们现在的承担会令将来的路更好走、活得更磊落;如果是冤屈,世人自有评判,我们亦得以问心无愧。须知,说出真相永远是有意义的。

小宝,我的本质没有变,仍然怯懦无力,害怕随时可能发生的不幸,但这个小小的愿望会鼓励自己在恐惧中尽可能地走远一点。传知行的兄弟姐妹们,多少也受到了些锤炼,这算因祸得福吧?我们都在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段经历。

每当想得头痛、难以入睡时,我就希望这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希望一觉醒来,发现其实我们已经牵着手安然走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旅程,正并排坐在椅子上晒着温暖的阳光,又或是正老态龙钟地和后辈们聊我们年轻时的故事,只是打了个盹而已。“我怕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是最贴切的表达。你离开不过100多天,已经这么煎熬,听说以前曾有人离开得更久,他们的妻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她们身边的朋友应该没有我的多,那时也还没有微博、微信,她们的痛苦会有人帮忙分担吗?

我们何其幸运,只因为你做了那么点事情,就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关心,又是何其幸运地生活在能够守望相助的网络时代。所以,为了我那个微薄的愿望,为了报答朋友们和这个时代的美意,我不打算多想了——想守护自己的身心,想守护家人,想守护朋友……人这么卑微无力,怎么能有这么多贪念?能把自己的心守护好就很不错了。所以,小宝,在最坏的事情来临时,不要互相投鼠忌器,你在那里,我在这里,就各自守护好自己的心吧。

这个春节,恐怕你要在看守所里度过了,和你一起在那里过年的朋友还有好几个。虽然可能是妄想,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偶遇,互相道一声好,相互温暖。正如阿花在新年时写的那样:“人世间有太多不可抵抗的外力,还好什么都阻止不了朋友们相互信任,爱人彼此思念。”

愿你身心安定。爱你,等你回家。

爱你的老婆
二零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凌晨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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