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许我二三事

  用一个词概括许志永以往轨迹的话,那就是公民这也是我和他共同戴的徽章、曾经用过的微博名称,有之一。虽然我们的具体做法有所不同,但做公民,拿回本属于自己的公民权利,是大家共同的追求。我们也因此有几次微博、邮件之外的接触。

北京时间2013年7月16日夜里,在被软禁、骚扰了4个多月后,许志永再次被北京警方从家中抓走,并抄走了所有的电脑、手机、存储资料。罪名是“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罪”,关押在北京第三看守所。

对这一结果,除了夏夜的悲凉和内心的愤怒外,并没有赶到震惊和意外。此前几天,宋泽已被失踪,刘萍“聚众扰乱公共秩序”的审判突然推迟,半年以前赵常青、丁家喜等10人,先以“非法集会”、后以“聚众扰乱秩序”被抓。所有的指向,都是他们发起、推动的要求官员财产公示的签名和行动。

 2003年孙志刚事件,三博士上书全国人大呼吁废除收容审查制度,许志永进入公众视线。自那以后,他做了很多事:在邮电大学法律系任教;当选和落选海淀区人大代表;创办“公盟”和“公民”组织及因此屡屡被抓、被限制活动;救助上访受困者;援助因政治原因被抓的公民及其家属;以行动推动不分户籍、平等教育的政策变化;倡议公民同城聚会;要求官员公示财产运动,等等。

 如果用一个词概括许志永以往轨迹的话,那就是“公民”。这也是我和他共同戴的徽章、曾经用过的微博名称,有之一。虽然我们的具体做法有所不同,但做公民,拿回本属于自己的公民权利,是大家共同的追求。我们也因此有几次微博、邮件之外的接触。

一、

2010年底,友人转来许志永的邮件,邀请参加11年1月2日的一个活动,是他和滕彪、黎雄兵、王功权等公民们开一个年末总结会,讨论年度法治事件和如何推动法治进程。这是自当年夏天因“公盟” “偷漏税”被拘后,许志永的最新消息。

 当天中午大约四、五十人,从北京的不同地方赶往西直门的国二招饭店。路上我还在嘀咕,会议地点迟迟定不下来,最后一刻才告知在此处,别最后又以消防演习、停电、卫生检查等原因不予接待。到了以后,不出所料,国二招宁可双倍返还订金,也不容许用餐讨论。

 临时换到附近的另外一个自助餐馆,大家三三两两落座,点餐茶叙。组织者许志永、滕彪一直没有露面,由王功权张罗人支起一个自带的投影仪,仓促开始。

投影仪放了一些画面,王功权发表感言。讲了什么忘记了,只记得他口才很好、感情丰富,讲到现实的无奈、不公,几度哽咽。

 当时只知道王功权是有故事的人,是和冯仑、潘石屹一起创业万通的中国合伙人,成功的投资商。不知是他少年的理想还是有钱后的变化,看得出他有强烈的公民意识,非常熟悉中国的公民和公益活动。当然让他更出名的是后来的微博“私奔”事件。

 外边的狗一直在叫。餐厅经理不断进来要求赶快结束走人,面露痛苦哀求。王功权发言和大家的讨论还没有展开,只好收场。自行点餐喝酒的客人,也被要求结账,或换桌分开坐。

 大家泱泱散去。有人接到许志永、滕彪的短信,说他们一大早就被分别限制在家,不许出门。也许他们晚上能赶过来,和没走的朋友见面聊聊。

 大多数人都走了,我另有事,也走了。这一次没有见到许志永。

二、

2011年10月底的一晚,距离北外11月8日的海淀区人大代表选举投票,还有几日。我在办公室和几个负隅顽抗的志愿者,为独立参选正在讨论准备,新启蒙熊伟来了,带来了许志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比想象的还有魅力。

 他们早注意到我虽然低调,但在北外选区风生水起的竞选活动,特别是吴青老人在最后一刻没有像以往一样成为官方候选人,被迫和我一样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同另外两个校领导角逐唯一的一个代表名额,更是让北外成为全国五年一次最有看点的基层人大代表换届“选举”

 他们两人刚从吴青老师在校外的家中过来,因为同是现任的海淀区代表,许志永和吴青认识。他们来的目的是,鉴于形势严峻,希望能在此轮全国性的独立参选大潮中,留住一颗硕果。目前看来就在北外,但是由于吴青老师参选,势必二虎相斗,选票分散,他人得利。

 许志永谈到,吴青老师不会退出,建议我退出,并号召我的支持者转投吴青老师。他承认我准备得更长、更充分、更有效,在占选民主体的学生和现职老师中,更有影响。吴青老师虽然退休多年,但作为知名人士和标志性的现任代表,她在选区外的社会上,影响更大。

 对于中国的公民运动来说,不在乎我们两人谁当选,但要确保有一个人能以“另选他人”的独立候选人身份当选。吴青老师不愿退出,也许我可以考虑退出。毕竟我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的退让会赢得将来更多的认可。

 我可以考虑退出,转而支持吴青老师,但需要找一个理由说服我和众多的支持者,毕竟他们和我一起,经历了无数的阻挠和打压,越挫越勇,相信坚持就能获胜。

 许志永提议,由熊伟找人,搞一次200人的校园民意调查,就问一个问题:吴青和乔木,二选一,你会投谁的票?结果谁少,谁退出。五五开、或我六她四,也是我退出。但如果我的支持率超过六成,建议她退出,或我们一起竞争。

 他们给了我联系电话,第二天我荣幸地见到吴青老师,和她交流一小时,受益颇多。达成三点共识:

1、官员不能当代表,自我监督靠不住;

2、另选他人,合理合法,呼吁大家支持;

3、呼吁各界监督投票日的流程、计票。

仍有两点分歧:

1、吴青老师宪法、权利优先,我民生、福利优先。

2、独立第三方搞的200人随机民调,由于双方在民调的科学性、代表性、操作性方面认识不同,没有达成共识。决定不搞。

我把谈话结果告诉许志永,他说那你们两位就各自参选吧,各有各的支持者,先一起把两位官方候选人的票抢过来,别让他们中的一人过半数。不管是谁,争取在可能的第二次投票中获胜。

 那天许志永在我办公室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有个人要见他,他提到在北外。

 第二天开始,我的所有社交媒体(新浪微博、新浪博客、人人网付费账户)、几个视频网站的竞选短片,全部被删除销号。学校两个保安贴身紧跟:食堂、厕所、教学楼、操场…

 志愿者一个个被谈话后退出,有几个强硬坚持的,被叫到保卫处过堂,有三个被叫了家长。一个月前已禁止我进学生宿舍,现在校园所有的摄像头开启,监控我的行踪和与谁接触。同时,我的两部手机被监听。

至于现在是否还监听,我不知道。其实“老大哥”无处不在,谁人能够幸免?斯诺登同学太幼稚了,以至现在也没人愿意庇护他。美国政府是王八蛋的话,其他国家无非是王七蛋或王九蛋。好在我没有秘密,也从不做违法的事,一切都可透明公开,“老大哥”想了解,随他去吧。

 反正当时的封杀、监听,我不知道是不是和前一天许志永的到访、打电话有关。我只知道他的行踪、电话这些年其实一直受监控。

 此前我一直低调但高效地在我的选区努力。因为我懂选举,划分选区的选举,和知名度、影响力无关。因为不是大众、也不是微博粉丝选你,而是我选区8035个选民投票,需要让他们了解我,相信我可以为他们服务。社会上的动静越大,既没有用处,还容易被打压。而跨选区串联、搞有组织活动,更是容易被监控、阻碍。

 投票前三天,我们学校的内网,公布了校方网络办搞的一次200人民调结果:副校长第一、我第二、吴青老师第三、另一校领导第四。

几天以后的最终投票结果:副校长第一,刚过半数,险胜。我第二,吴青老师第三,另一位校领导第四。

 作为选票上没有名字的独立候选人,我和吴青老师虽败犹荣。要知道这是选民顶着巨大的压力,一笔一划把我们的名字写在上面,而不是像另外两个,在他们的名字上打钩打叉那么简单。

 同一时刻,北邮的选举结束。现任代表许志永,由于未获提名,以独立候选人参选遭打压,落选。著名的方校长当选。

三、

2012年12月24日,平安夜。

 之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和20年没联系的陕西同乡、大学同学赵常青不期而遇。到了年底的平安夜,赵常青约我吃个饭,还有几个朋友一起聊聊,许志永也会来。

 关于那次饭局的情况,坚定不移、身体力行反对计划生育的杨支柱兄另有博文介绍。其他人谈的是十八大后的政局、对全能神教的镇压、来年两会的展望、公民运动等,杨支柱只谈万恶的计划生育,其他如宗教自由、官员财产公示等,他认为不如废除计划生育重要、迫切。

许志永来晚了,一同来的还有丁家喜律师。他们谈到最近发起推动的、要求205名高官带头公示财产的签名呼吁运动。每个人对此的看法、方式、必要性、可能性,认识不同。有位老板认为两会前拿到10万个签名,递交上去很容易,民间不会有什么顾虑,官方也不好反对。有人认为很难,要警惕打压。

 我从选举一票一票争取的经历,觉得征集签名从技术、时间和实现路径上很难很难。考虑到人们虽然支持,但签名时的顾虑、身份的识别、过后的反复,就更难。而这种公民运动和连锁反应,官方的容忍程度也有限。抽象地说一说,网上表个态容易,采取街头行动,越有进展,越容易被镇压。但有人觉得我太保守了。

胡佳因肝病和路远,要先走了。他给了大家一个自制光盘:《自由城的囚徒》。我回去一看,拍摄的是在一年的时间里,从夏到冬,通州国保总队几十名三班倒的人民警察、不同的车辆,在自由城小区他家的楼下,昼夜监视、围堵、软禁他,骚扰、跟踪他太太。

 尽管我对这种事有耳闻,也能想到所想到的下作,但是当我看到冷酷而真实的镜头记录,还是震惊愤怒了。进而想到那天饭局,大家对形势的估计,还是过分乐观了。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越有人紧张,越说明内心的虚弱。越怕鬼,鬼就真地来了。

 即使杀光所有报晓的公鸡,也阻挡不了天亮。

 那天饭局上,许志永谈到这几年公民意识的高涨,各地公民运动的情况,特别是经过网上呼吁、街头抗争,在教育平权方面取得的突破性进展。关于不分户籍上学高考的政策,中央已经松动,只是各个地方还在保留、附加条件。下面需要进一步的行动,促使全面落实。这次的官员财产公示,是又一个新的尝试。而且有丁家喜律师等专业人员的推动、有众多志愿者的加盟和人们的普遍吁求,有望取得进展。

 大家要分摊饭费的时候,有位商人买了单。

 饭局结束后,我和许志永单独聊了几句。他提到校方对他的压制,从教学岗调到资料室,通过考评、坐班、解聘等方式的限制。他无所畏惧,但建议我还要守住讲台,撰文立说,有理有利有节,用不同的方式推动公民社会的建设。

 已经很晚了,许志永和我们道别。看着他离去的双肩包,上面别着的“公民”徽章,在夜色中闪烁。

 旁边的赵常青看了看我胸前的“公民”徽章,我们相视而笑。

尾声:垫脚石

地铁已经没有了,我和赵常青都在西边,我开车送他,老同学20多年没有见面,路上聊聊。

 从89年起到现在,他由于学运、选举、言论已经坐了3次牢,近10年。特别是在第三次坐牢5年时,他由于不堪忍受繁重的劳动改造,特别是想到自己因言获罪,根本就不应该像刑事犯被劳动改造,进行绝食抗争,先后被关了4次共10个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小号,最终争取到可以不参加劳动的狱中“特权”。

 我说你现在已是职业革命家了,坐牢、受过的磨难,就像曼德拉、刘晓波一样,都是在积累政治资本,将来民主化后,会被记住的。

 他说,又有几个人能成为曼德拉、刘晓波呢?所有的社会变革,先行者都是被镇压、冷落的对象,失去的是生命、健康和正常人的生活。看看苏联、东欧中亚、台湾,最终掌权的都是原来体制内的隐忍者,如普京、如马英九。

 他说他早已信了上帝,是上帝给了他坚持的信念,安排他认识了现在的太太。社会的变革,总是后来者居上,我们都是垫脚石,供后人踩踏前行。

 三个月后,赵常青再次被抓,家中留有7个月大的儿子。

 同时被抓的丁家喜等10人,有律师、商人、公司职员、事业单位员工、失业工人。与此同时,各地陆续有人被抓。

 又四个月后,许志永被抓,留下临盆待产的妻子。

 看现在的局势,他们都会被重判。

 垫脚石铺成的路通向远方。

 2012年冬,我访问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听陪同说起另一个方校长方励之先生,流亡美国后一直在此任教。方校长做梦都想回到祖国,但最终客死他乡。

 美国人保留了他的办公室,挂牌纪念。中国还有几人记得他?

 总有一天,那一块块垫脚石上,会刻上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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