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2013年6月1日,我与贾灵敏老师相识在宋庄。虽然早闻贾灵敏大名,也曾在微博上声援过她,但见面后贾老师的一个举动让我一下子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当天饭桌上我的一位友人说,贾老师为全国拆迁户维权的事,感人至深,经常自费赶到现场,有时从郑州到长沙、无锡等地,上千公里,为节约钱只能买站票,非常艰苦,主动提出自己拿出一万元给贾老师。没想到,贾老师没半点犹豫,当面就婉言谢绝了。
饭后,我从人群中把她“拎”了出来,单独在希望美术馆三楼好友的房间里作了个访谈。我虽不是记者,由于在北京的两个月里接触过很多因强拆等原因进京上访的访民,目睹他们饱受冤屈却又哀求无告的处境,心里不由想为他们做点事,于是产生了作个系列访谈的计划。对贾老师的访谈只是其中之一。谁知访谈的稿件还在纸上,没得来及整理,六月三日,我就进了北京市第一看守所。当友人将这几张纸寄来的时候,我还处于所谓的取保候审期间,不便公开发表作品。而当我恢复自由时,访谈的对象却又进了郑州的看守所。
贾灵敏,只见过一面,却能在我记忆中深深烙下善良、正直、刚烈、乐于助人等美好印迹的女子。每当想到这样好的公民都难免囚禁的折磨,我就为这个国家悲哀,控制不住要帮帮她的冲动。帮她的办法有许多种,于我,则惟有键盘是最拿手的,也是我最有力的声援。于是,我决定把这篇访谈整理出来,略去我的话,只保留她自己的原话,发表出来。
关于这篇稿子,还有些曲折必须向读者说明。我清晰地记得,访谈原稿应该有五页纸,正反两面记得密密麻麻的。大约六月底,在获悉贾老师被拘后,我预计七月初自己可能恢复自由能公开发表作品时,就曾做过一次整理,谁知保存整理文字的U盘莫名其妙地坏了,电脑中也找不到备份。我希望能恢复那个U盘,却怎么都未能如愿。然后因一些事情耽搁,到今天决定再次整理时才发现,十页纸变成了六页,原来写在纸背的内容居然没了,变成了空白。这应该是我将稿件搁在家里电脑桌上后发生的故事。下面我整理出来的,仅仅只是贾老师所述的一部分,有些很传奇的故事和细节,比如窝棚一世到窝棚六世之间发生的事,当地国保监控、跟踪与反跟踪的趣事,当面驳得二七区区长下不来台的故事,等,本来是相当精彩的,现在大概得等贾老师恢复自由以后再补了。文中有些地方语意难免不连贯,也是由于被人暗中做过手脚后,无法杜撰,保留原样。
(作者注:下文第一人称“我”即为贾灵敏)
一夜间房子成了废墟
2011年6月22号中午,我听到楼下有人叫我。我正收拾东西打包,以为是邻居在喊。跑到楼下没找到人。马路边站着郑州市二七区淮河路办事处的大学生村官,一姓刘,一姓路。他们跟我聊天。其实他们在监视我。当时在刮风,看不到人。我说赶紧回家,要他们也回家避雨,边走边聊。他们其实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接了个电话,就在这时走过来七、八个人,两左两右,前后都是他们的人,并排走,然后一下子把我拉住了,控制了。我不认识,就喊。他们对我说:“不动就不受罪!”这话妹妹听到了,她正在听我的电话。那些人把我的电话抢过去,一掰两半。我喊绑架。他们硬把我摁在座上。司机旁是李涛,淮河路办事处的,经常与淮河路办事处的书记李华民同进同出。
这些人上车后就改变了话题,说:领导找你谈话。
我说:“领导找我也应尊重,不是绑架。”
我探出车窗,喊“绑架!”
他们四个人动手把我拉进去,摁在两座中间空处的下面。在行驶过程中,另一个电话响起,又被抢走,又被摔坏。这过程中,我想夺他的方向盘,没成功。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车子一直往荒郊野外走。我以为他们要对我实施侮辱、酷刑、伤害,也许还会要我的命。感到结果不可预测,就拼命。想抢方向盘,让车翻沟里去,死也要拉几个陪葬的。我被绑走,家里人不知道,只我一个人。
车子就在沟里转,往樱桃沟村的路,来回转。中午把我绑走,一直转到晚上七、八点,天都要黑了,才把我拉到一深沟里。沟上有牌叫“满仓家园”。里面像窑洞一样,建一溜土房子。
我被拉进102房间。他们架着我,说领导在里面等着你。里面有八、九个女的,都是淮河路办事处的女工作人员,有经济办的、计生办的。后来带个记者去。我说你是淮河路办事处的,她连忙躲出去,再没进来。我对她们说,你们赶紧把领导找来。你们这个是非法拘禁。
她们一直不放我。我爬到双人窗上,把空调给拽掉,有电线。我说,与其让你们侮辱我,不如自杀。里面有个男的,威胁我,我要跳,想砸他。
这时,门一开,我爱人进来了。他们让我爱人把我抱住。
爱人说:他们要拆房子。
我说:拆房子,小猫小狗,一百多盆花弄出来没有?
爱人欺骗我,说弄出来了。
我坚决要回家,要他们现在就送我回去。房子外面,办事处、城管几十个人都在外边。晚上几个人陪我。我睡不着觉,觉得这帮人恶鬼似的,骂她们:你们全是流氓!你们自己家房子也给拆了。全流氓!
她们说,这是工作。我说,你们这工作就是犯罪。把我认识的熟面孔全给支走了,换来的全不认识。我想出去,要上厕所。七、八个女的都跟我出去。我上厕所,这些女的全站我周围围成一圈。没有隐私,连起码的人格尊严都没有。
嘴唇都紫了。沟里挺凉,我很激动。她们去买了速效救心丸。
蚊子咬,我不觉得。我想出去,沿沟走,越往深处走。她们没胆量。是死路,出不去。耳朵也疼,拔了草药塞耳朵。中午到晚上,不喝水不吃饭。她们找老板娘。老板娘说:拉来的多了,都是拆迁。这是个黑窑。没吃饭。
到第二天早上。他们让我爱人先走。车牌全用纸糊起来。拉到玉泉山庄饭店。二七区市政执法局书记,城管,姓唐,对我说:有什么条件,要求,提!
我说,“与拆房子没关系,把绑架我的人先关起来。你们经常宣传共产党把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为项目,为钱,与开发商勾结,把我的房子拆了。合法拆我支持,法院拆,要给我半个月时间搬家。随便把百姓绑了,土匪绑架。家还在哪?你们绑我,把我的家给拆掉,你还有脸称唐书记!你们这帮贪官污吏,要把我们的政党给毁了!把这个国家给毁了!你还有脸坐我面前,你就是绑匪头目!房子一平米不少,还要给一百平。毁的,有的陪。写出来给。我多一分钱都不要。做人有底线,有人格。伤害了老百姓,就能哄着?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房子的问题,这是人的尊严的问题!是法律的问题!你们不仅亵渎了我的尊严,还亵渎了法律。”
他说不知道谁做的。我说,你不知道,怎么找到这儿?
婆家叔叔、邻居,都被动员来劝我。我跟他们说:你跟你们不一样。你们为了钱,可以不要脸。我为了脸,可以不要房子,不要钱。谁绑架了我?拆我房子的人,都要追究,要追究贪官污吏。我要找拆迁指挥长赵成林,二七区人大党组副书记,原二七分局公安局长,副指挥长李华民,全是政府的人。我要追究政府的责任。你们都知道我在哪。你们都是参与者。
看我的人进来,劝我;事都这样了,多要房子,多要钱。
我说你们是协同犯罪。你们有拒绝的权利。
我披头散发,没人样了。我说,我叫贾灵敏,是二七区齐礼闫村的村民,我被淮河路绑架。你们替我报警。没一个人帮我。
后来还是报警了。警察来了,带走了。也记了警号。一男一女。送到公交车上。跑到我房子那。房子变成一堆废墟。我对警察说,你们这是渎职罪。他们说该松山路派出所管。他们是郑密路派出所的,不归他们管。
当时我就瘫在那。走时房子还好好的,回来家就没有了。家里人,村里队长,都跑这儿来。当时我就想,没法活了。没找到汽油。我说,我要报仇,要把拆我家的人杀掉。爱人,儿子,叔,婶拉着我。裤子,衣物,电扇都砸在上面。我才知道我的东西根本没拿出来。小猫砸死了,狗跑出来了。花卉全砸进去了。仙人掌,能开百多朵花。昙花,好多的花,还有灵霄花,是没结婚时从河南大学植物园带回来的,我特别喜欢。有个字与我名字相同。开榴红苞,藤类,长了十九年。当时我带了过去,五根,茶杯粗,从五月开到十月,感情特别深,见证了我和老公的爱情,见证了儿子出生,见证了拆迁前的生活。
我每天守着房子。接回家以后(我还有套房子),睡不着觉,强要回废墟那,不愿再回去了。就在上面搭了个窝棚。第一个是从废墟上捡的床单、被罩,开始时直接躺在废墟上。晚上什么都没有,就躺在上面,就觉得那是我的家。即使变废墟也是我的家。埋葬了我的理想、信仰、尊严,一切!好好的公民,忽然什么都没了。
警察来,说是强拆,政府行为,管不了。原先还以为只是个别腐败官员,现在感到政府里腐败遍地都是,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违法犯罪是故意的,不是无意的,明知犯罪还要这么做。
我的房,图纸是我自己画的,钢筋特别粗。这里一块砖头,一根钢筋,都是我的私有财产。我出去,他们就来。一个手臂上有刺青的人,我对他说,你动一个试试。
我一下爬到挖掘机吊臂上,把汽油泼车上,说,你动,我连人带车一起点。要是有法律的话,老百姓就不会这么做。
他们要我下去,我不下车。他们无奈,打110报警。警察来了第一句话是:“你凭什么扣人家的挖掘机?”明显偏向他们。
我说,把你们的警号告诉我。要我妹把他拍下来。他扭脑藏别人后面。我说,你作为一个警察,办事程序上是问一下。警察开车逃走了。
一开始挖掘机老板牛气冲天,一看警察走了,也软了,向我说好话。说是拆迁办那帮王八蛋要干的。他去找了一圈。没找到个人,回来也骂他们。
淮河路的来拍。我说你再拍,把你也给点了。(挖掘机老板)写了保证书,把他的汽车扣在那儿。
窝棚里很多蚊子,手上全是红点,但我没感觉到痒。去吃饭,窝棚被拆了。那晚下雨了,窝棚没有了,坐马路边房檐下,坐了一晚上,痛苦悲凉!第二天去拆迁办,问谁干的。他们都推托责任。睡拆迁办里,说“你们拆了我的家,还要拆我的窝棚,你们连畜牲都不如!”愤怒到极点了。
窝棚现在是六世,十八大后,经常全国跑。住医院里,有时去住两天。现在下面还有两层,下水道通,水管不通,电不通。唯一要求是房子恢复原状。他们要赔钱赔房。经常去公安局,不去信访办。不承认,公安去侦查。我家五层,127平米,私房,手续齐全。
我怎么成钉子户的
09年12月1号,村里忽然贴出来很多布告,上面说齐礼闫要改造了,一个月的时间全部搬。30天内搬,奖2万元,30天内不搬什么都没有。公章落款:齐礼闫城中村拆迁改造指挥部。全村一下子炸窝了。村民要求见村和拆迁办。没开村民大会。村委会选民5000多个,至少8000口人。我在贾砦学校教语文,带初中美术。我对村书记主任说,我们这是几辈祖宗的祖宅,把你们当宝贝看,看你们做的什么事。
我觉得还是要帮政府。劝说村民,让不堵马路。各人守各人的大门,不跟他们谈。老百姓不安居乐业,就落下安全隐患。92年90年94年都有,征地后安排工作的,签个名,就不要。结果有的村民下岗到现在,有的人办的厂倒闭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没有。村里的福利,每个月300元,逢年过节都没有。我看拆迁的法律书籍,我们没违法。他们要我们的房子,凭什么他们定价?
把我八十多岁的父母,都处于半昏迷状态,绑走以后,父母把门关了,用杠子把门顶开,把我妹妹也拉到车上绑架走了。母亲说:“孩子,国民党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丈夫被绑走了,儿子机灵,才没被抓走。废墟被清理,窝棚清理,2012年8月21日,穿迷彩服的地痞,车牌都被纸捂着,打一晚上110没出警。把我家七人拉到荒郊野外。十四岁的外孙都不放过,把头发拉流血了。
后来,我家老大把土地证由公公改成他的。他偷偷交了11年,说政府是机器。我说:“政府机器,也是人操纵的。把闸关了,也是堆废铁。”
房屋拆了后,有人监视
(作者注:记录访谈的纸在从北京寄回应城的某个环节,被人涂抹掉了几页。依稀记得,内容是贾老师讲述在外出过程中不断遭到当地特务的跟踪,她如何摆脱跟踪的事,和她在区政府里声斥区长犯罪的细节。)
从自家废墟上站起来,到全国各地帮人维权,抱团取暖。
很多人在信访办哭。我觉得那些人非常需要普及法律知识。在久敬庄收容站,看到有人被欺负,本来人家受冤了,还那么吼,忍不住,就反驳,帮了访民。朱孝顶律师等网友声援。看到周围有拆迁上当的,陆续来找我。拆迁太苦了,我不希望别人再吃这么多苦。
有些人大冬天穿秋衣秋裤被拉起来,扔沟里。朱孝顶律师打电话让我去看看。接到电话,正做饭,把火关了。下楼打的,直接到拆迁现场,直接到他家。常古生一家四口(二七区高砦村)夫妻两,一儿一女,儿子十七岁,女儿二十岁。闹到要泼汽油,我打电话进去了。在里面打电话告诉北京朋友,网上转疯了。到八点的时候,区领导带拆迁的人全撤了。是个成功的鼓舞。半夜多次利用网络的力量把自己救了。村民知道我,找到我,我去告诉他们,在现场对拆迁的人,包括地痞流氓说,一定要把人救下来,救不下来,你们都是杀人犯。
我进去了,把门关好。我对他们说,你人活着他们才害怕。拍了照片,打电话告诉他们。过一天,有人把房子挖个大洞,又找我。我赶紧找土豆网的一个拍客。扣挖掘机半月。网上视频放出来了。最后政府来谈,给了十几万,连照看的钱都赔了。过两天发现碎尸,找我去,商报也去了。老百姓需要消除对公权力的恐惧,要学会报警,要普法教育,消除恐惧感。要求公示拆迁手续。找我都去,没找知道主动赶去。从周边关注开始。把我的家拆掉了,整个中国都成了我的家。搜集各家各户的材料,一大包,给于老师(于建嵘教授)送,给那些记者送。我觉得应保存,接触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强拆户。觉得应该在更广泛范围关注强拆,也想了解全国更多的情况。遇到很多律师,学法律知识,拍照上网。我要去,地方政府就主动找。拆迁不是地方政府的事,而是席卷全国的犯罪活动。大部分是违法犯罪活动。不能光关注一个地方。把全国联合起来,互相作公民代理。已不是一个片区的问题。我把所有的事放下,全国各地走。哪怕说几句,有时候就一句安慰的话,绝望的时候,溺水的人看到根稻草也是好的。我想全国各地最好能组织一个团队,这事需要围观。全章事件,安妮事件,陈宝成记者,包括方林性侵,不仅仅只是拆迁犯罪。小学生上学都有犯罪,都需要围观。
生活靠爱人工资。到各地围观帮助,车费食宿自理,除极少数朋友相互帮助之外,全自费。有人给钱,没要。认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有意义的事。可以在吃上穿上减少消费。只要有各地路费,经常站票,卧铺极少买。并没觉得苦。发现自己还有价值,为法治作些力所能及的事。维权的人,政府敏感,接受钱,万一定个什么事,把帮我的人给害了,不想牵涉到任何人。
自费去的,长沙,深圳,无锡,靖江,南通,海南岛,如皋,成都,广州,许昌,洛阳,新乡,开封,内蒙古包头,河北黄骅,围观后当地政府有一定压力,赶紧找当事人谈,也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我心中的贾灵敏4】杜导斌:贾灵敏,只见过一面,却能在我记忆中深深烙下善良、正直、刚烈、乐于助人等美好印迹的女子。每当想到这样好的公民都难免囚禁的折磨,我就为这个国家悲哀,控制不住要帮帮她的冲动……于是,我决定把这篇访谈整理出来,略去我的话,只保留她自己的原话,发表出来。
記錄者陳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