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我们都将随风逝去——遥送碧华君


公元2014年12月10日,农历十月十九。黄昏,我正在巴东县衙的食堂里刷屏候餐,朋友圈里忽然传来一个带着惊惶哭腔的消息——邹碧华走了!出于对信源的本能怀疑,我只发了一个“?”后便沉默,直到噩耗很快被坐实。坐在喧噪的人群中发怔,我心底一片冷寂,良久才抬起手大喊一声:“拿酒来!”

好几次对人感叹,人到中年后,死亡这个字眼,在眼前出现的频率便如吃饭喝水一样寻常,或是单位公告栏里贴出的一纸讣告,或是暗夜里某位亲朋的遽然来电,又或是上班路上瞥见的车轮下一抹残血。迎来送往,遭逢愈多,淡漠愈多,人生无非如是。混迹红尘经年,早该对死生淡然视之了,何况是一位千里之外熟悉的“陌生人”呢?

这是一个大词临朝、大梦频仍的年代,对于历经波折仍痴心不改的法律人群体而言,也是一个理应奋起而行打响“最后一枪”的历史大三峡节点。但这个时代的吊诡却在于,本应司法群星闪耀的夜空,云幕低垂笼盖四野,这些年所见所闻所历所思之庸碌低迷,常使人艰于呼吸视听。如今偶见大星闪耀,却还来不及光照世间,便在眼前戛然而逝,又怎能不让人心生兔死狐悲之感?

是夜,彗星划过天际,网上大放悲声。

年轻时“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至衰朽残年方叹,“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知我者,二三子。”今人有幸,生于移动互联时代,俯仰皆资讯,天涯若比邻,每日里天南地北朋友圈的絮絮叨叨,有时甚至比跟枕边人说话都多,这是这个时代给予我们单调人生的伟大馈赠。

当世槛内操持法律一业者,曳尾泥涂中,大多行事谦眉顺目而心底自有骄傲。很多时候,我们都自觉是孤独的行路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于是,我们常常戴上面具,在混沌的网络江湖中暗夜抵掌,以“天王盖地虎”式的法律切口作接头暗号,于悲欣交集间钻木取火彼此慰藉,暗幸这人生不至太过寡淡。

我之交友,有的长于品茗论道,有的适合酒肆饭醉,有的多年相濡以沫,有的长期隔屏清谈。与碧华君交集三年有余,多在网上,偶见他浮上微博,便闲扯几句,有时他神龙摆尾几月不更新,也波澜不惊。后来身份渐渐透明,法曹队列不免长幼有序,也理解以他所处的位置,谨慎既属应然也是实然,哪能如我辈般长年放肆不羁吐槽惹祸。再后来转战微信,各种聊天群里,碧华君多在深夜浮出水面,话语不多而字字认真,无论插话者是何路牛鬼蛇神,他都轻言细语,温润如玉,不疾不徐,细释其中意。

7月,蒙贺爷、何兄相召,赴上海参加法官员额制座谈会。席间,北上广、东部沿海大牛云集,我一芥“第三世界法院”刀笔吏、吐槽专业户混迹其中,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是以潜迹隐踪忝陪末座为主,以偷师碧华君高堂传道为己任。未几,贺爷点我发言,对面的碧华君忽然抬起头来,“你是倾城吧?”这年头的庙堂江湖,往往鸿沟森然,在官方场合被叫出江湖匪号,我也不免老脸微红,“嘿嘿”了一声,“是啊,邹院,网上交流已久,幸会幸会”,然后低头继续我的“院庭长究竟怎么算,年轻人究竟怎么办”吐槽大业。再后来,仍是网来网去,当然,还有过他日恩施一行的相约。

整整三天了,我没写下任何纪念文字,有何帆和R的诗文珠玉在前,我已无心亦无力扛动那些大词附骥续貂。关于碧华君的学识人品、志业事功,网上早已铺天盖地,我更无意妄加置评,只愿以一个后学末进的身份,默默目送这个时代的一幕传奇,走向属于他的尾声。

更何况,真诚的悼念,会本能地抗拒官方煞有介事乃至媒体蜂拥而上的加冕,所以,一见有司介入,我已早生退场之心。虽然我也知道,无论身居高处还是命若蝼蚁,但凡入此公门,便有盖棺时,我们都不过是在夕阳中列队,或光鲜,或落寞。

我知道,今夜的上海滩,有众多同道赶来为你送行,冠盖满申城,泪湿青衫者众。我没有来,甚至还在徐达内《邹之碧华》之后说,“雪夜访戴,斯人已逝,何必见戴?”以示风清月白。但我知道,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已经去了,刹那芳华,便是永生。那是小昭的歌声在海天相隔中传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明天,你将远行,而我,只能在西南一隅,以土家乡民送别的方式,吼一嗓子撒叶儿嗬相送碧华君:撒叶儿撒嘢,撒叶儿嗬嘢… …

倾城

2014年12月13日夜于恩施匆匆

 

文章来源:转引自微信公号“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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