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有自由,文化就会自己找出一个方向


文/欧阳斌

在寓居海外的华裔汉学家中,余英时是独一无二的。他幼年时在故乡安徽省潜山县居住,在一个彼时几乎与现代文明隔绝的环境中,零距离地体验了中国传统社会。1945年日本战败,余英时离开故乡,却又亲历了中国现代史上最为激烈的沧海桑田,先东北,后北平,再香港,辗转颠沛,最终定于美国。他的知识体系也同样斑驳。幼时接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年少时还曾在古文重镇桐城客居,在香港时则更有机会师从国学大师钱穆。姑且不说其治学专业,仅从诗文应和中,人们也能体会到他深厚的国学根底。青年时代负笈哈佛,他更系统地接受了西方的学术训练,并在西方学术体系下获得煌煌成就。“中西兼备”实不为过。

虽然去国多载,余先生对当下大陆政局社会始终保持着浓厚兴趣,频繁发言,语出犀利,而他的著述在大陆屡屡出版、加印、重印,被奉为经典。我们聊及这一点时,他也是哈哈大笑,表示不解。

客居海外几十年的余先生乡音浓浓,自1978年短暂访问大陆之后就再也没有踏上故土。但他却对我说他没有乡愁,“都安排好了,你能看到什么?”但这显然并不是全部,当我问他为何屡屡对大陆当下时局激烈批判时,他将之归为“对故国不能忘情的表现”。

余先生对中国文化用功极专,而从其著作言谈中能体会到他用情更深,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业师钱穆先生是相通的,譬如他曾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的文化激进主义。再如虽然他对中国文化的当下处境担忧不满,但他表示长远来看自己是乐观的:“文明寄托于人的身上,中国这么大,怎么可能消失?”

年过八十,余先生仍笔耕不辍。新书《论天人之际》今年一月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先生谦言年纪大了,不再写“严肃的书”,但本书回溯千年,力图从本源上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立意宏远,而梳理谨细。

余先生目前定居于美国普林斯顿。本访谈由2013年11月、12月两次电话采访构成,问答部分发表前经余英时审阅修订。

有自由,文化就会自己找出一个方向

问:你在纪念宾四先生(钱穆)的文章中说他“一生为故国招魂”,但是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故国魂”。中国传统文化的构成非常复杂,演变也很多。你怎么概括这个概念呢?

答:我同意你的说法。当时钱宾四先生和他那一代人提到“国魂”这个问题,钱先生大概有一种想法,中国有一种魂要失掉了。其实我不是完全认可这个说法,我只是借用他自己的话、他的这个志向,要恢复中国原有文化的一种精髓。但是正如你所说的,这个精髓很难概括,没办法用简单的语言说清楚。粗略地说,钱先生大概认为就是以儒家为中国思想文化的核心。

我觉得可以说中国这个文化有一个特色,我在我的新书《论天人之际》里面讲到这个。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认为,人类各大文明大约在公元前800年到400年之间有一个精神的觉醒,使得人类社会超脱于原始的宗教信仰,各自建立了哲学或者宗教的倾向。他提到了最重要的四个文明,以色列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国文明。它们都各有特色,且在一段时间内都得以保存,这就是轴心时代。

在这个大觉醒的过程中,不同文明的宗教家、哲学家或思想家各为自己的文明建立起一个超越的精神世界,如以色列的宗教、希腊的哲学或中国的“道”。这个超越的精神世界对以后各文明的发展取向产生定型作用和长期影响,也形成各文明的主要特色。

中国轴心时代的突破就是孔子的出现,他把中国从原始宗教的晚期提升到一个全新的精神领域。试以“天”或“天命”的概念为例:在商周时期,天命只能维系在一个人身上,就是建立了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最高统治者进行统治的理由在于他有天命在身。而他与天的沟通是通过“巫”进行,当然也有一些统治者自己变成“大巫”,也就是“众巫之长”。孔子带来的变化在于他把天命观给改变了,不再是最高统治者一个人和他的王朝所拥有的了。他也把中国文化从过去由“巫”所控制的礼乐给解放了出来。他提到“五十而知天命”,这里面天命已经不再只是指一个王朝了,而是个人,也就是说个人也可以拥有天命。他说“知我者其天乎”,他已经承认个人和天可以沟通。这个观点后来变成了孔子的“仁”的观念,孟子解释说孔子的“仁”就是人心,“仁,人心也”。当然后来也有各家各派的解读,中国的思想史也就开始了。

我以中国的轴心突破和西方作对比,发现中国在突破后的超越精神世界是内向的,可以简称之为“内向超越”(“inward transcendence”),与西方突破后的“外在超越”是两条不同的文化道路。西方的超越世界,无论是柏拉图的“理性世界”或稍后基督教的“上帝之都”,都是完全外在于人间世界,并高高在上。而中国的超越世界——“道”——则是“天人合一”的产品,即由人将作为价值源头的“天”收入“心”中。所以在“内”而不在“外”。这一文明特色的形成非常复杂,详见我的新书《论天人之际》,这里不再详论。

“外在超越”和“内在超越”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特色,各有优点和缺点,不可一概而论。这一特色也分别表现在许多方面。以政治权力为例,西方上帝是外在超越的源头,在人世代表上帝的是罗马教会。所以西方王权必受教会的约制。教会为王权提供合法性。查理曼大帝在公元800年就帝位,便必须请教皇来加冕。中古时,如教皇开除某一国王的教籍,这个国王便从此失去合法性。内向超越的中国也承认“道”尊于“势”(即皇帝的权力),但因没有外在化,故无正式的教会组织。“道”收在人的“心”中,因此中国要求皇帝和统治臣僚都必须遁行“内心修养”,即正心、诚意那一套。这才可以成为有“道”的君臣,否则便不合格。西方与中国在政治权力安排上不同,由此可见。这是两个不同的传统,一直延续到现代,不过现代西方因世俗化而以三权分立代替了教会,对防止权力的滥用更为有效了。

问:这些几千年前的文化基因好像仍然可以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找到影子。

答:是的。举个例子,共产党在论述自己合法性的时候乞援于历史唯物主义,强调它是遵循历史规律的必然性而专政的。事实上这便是过去的王朝“奉天承运”而统治天下的一种现代变相。延安时期刘少奇讲共产党员的修养。执政为什么是共产党呢?因为共产党员有特殊修养。这就是儒家的东西被共产党给借用过来了。前面已指出,儒家认为有“道”的君与臣才有资格治天下,求“道”则必通过“心”的“修养”。如果是在西方,人们马上就会问你,为什么共产党员就有特殊的修养呢?我们要问问上帝,上帝在人世有代表,就是教皇和教会。而中国的内在超越是在内心的,修养也是内心的。但真正能做到有修养的没有几个人啊。

再比如说毛泽东,他最崇拜中国历史上的两个皇帝,一个是秦始皇,一个是明太祖。明太祖是中国历史上特别专制的一个皇帝,他在读到孟子的书之后大怒,把孟子赶出孔庙了。孟子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就是可以杀皇帝了。毛反对儒家也应该从这里去理解。毛提出的宣传口号如“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当时广泛流行,其实是抄袭明太祖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明太祖有一套语录,叫《大诰》,每家都要念。洪武30年,19万学生被召到南京,每人发一本。你家里如果有一本大诰,犯了罪是可以减刑的。这不就是毛泽东语录的历史根源吗?当年吴晗借骂明太祖骂蒋介石,后来在西柏坡见到毛泽东,毛泽东首先就批评说你不能骂明太祖。可见毛对明太祖的认同还在秦始皇之上。

问:但是后来中国文化也经历过大规模的外部文化冲击,比如佛教的传入。这些都给原有的文化带来很大的改变。

答:佛教跟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相对容易,因为它讲“心”讲得非常细,更强化了“内向超越”的趋势,后来还成为了宋明理学的一个根源。这跟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不一样。佛教仅限于宗教、哲学方面,西方文化则是全面涌入中国的,涉及政治、经济、学术等各方面,所以融合起来是非常难的。这是一个外向超越的文化与一个内向超越的文化的碰撞,这个过程还在进行中。

现在不少中国人已看到外在超越的好处,比如现代西方的三权分立,互相制衡,对于防范权力滥用,十分有效。这也是外在超越的一种表现。中国政治史上也不是没有权力分立,互相制衡的一面,但表现在内在超越。比如中国以前的官制里面有御史制度,这是监督官僚的。还有一个是谏官制度,这是批评皇帝的。又如唐代著名的三省制度,彼此之间权限也很分明:中书省出诏令,门下省审查诏令,有封驳之权,尚书省则负责执行之责。但这些都是在政权内部的,遇到皇帝横起来就不灵了。到了清朝,谏官制度基本上就不用了。

问:最终中西这两种异质的文明能合二为一吗?

答:中西文化是可以融合的,因为有一些东西是普世的。比如中国没有人权概念,但是有人权意识。孟子强调国家对老百姓的义务,这个与西方人权观念是从不同的角度出发的,意思是相通的。也有人把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和卢梭的《民约》相提并论,就是因为两者都是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的一些文化观念也有超过西方的,比如希腊认为奴隶制是自然的,坦然接受,直到基督教出来之后才开始被批判。可是我们汉代皇帝便有诏令,强调人不可以卖自己的孩子为奴,也不可以买别人的孩子为奴。“天地之性,人为贵”。不能说中国文化整个都是落后的。过去最大的问题就是认为如果不把中国传统文化都消灭干净的话,就无法现代化。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批评激进主义。

问:1988年你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演讲中对这种激进主义进行了批评。但问题是,近代中国与西方进行了碰撞之后,从器物到制度,中国一下子溃不成军。激进主义最后将板子打到文化身上,你认为他们是找错了病根?还是开错了药方?

答:我觉得他们没有找对病根。西方有一些好的东西,但是怎么搬过来,这是很难的,而且这个不是思想家、知识人可以解决的,还有政权和社会条件等因素。权力总是有人会去抢的,但肯定不在启蒙和搞新文化这帮人手上。掌权的人不肯放弃权力,又没有制度可以制衡他。你有什么办法?另一方面,社会的力量比政治小而弱,产生不了压力作用,则政权也不会自动让步。所以这个板子不能都打到文化的身上。

中国的天命是跟人心分不开的,这是西周以后的新发展。天听老百姓的话(“天听自我民听”),从此成为中国政治传统中的普遍信仰。比如尚书里面就说,虽然老百姓没有办法直接与天沟通,但是天会来听老百姓的民意,听他们的苦衷,然后决定把天命交给谁。这就是中国早期的民主观念。汉代董仲舒用“天”来压皇帝,使他不敢胡来,宋以下则用“天理”来制约朝廷的权势。但中国对皇权的约束主要靠士大夫阶层的争取,他们没有法律上的保障。何况士大夫中肯为“道”而坚持的又是少数。总之,中国文化中难有与民主相合的因素,所以清末以来在中国提倡民主、自由、人权的人多数是儒家的理想主义者。

但是在近几十年以来,在中共的统治下,中国文化中坏的部分都被加强了,好的部分都被丢掉了。这也不是我的偏见。比如过去中国人非常讲人情,做事情要合理也要合情,但中共搞阶级斗争之后,整个局面改变了,人情没有了。人与人互相猜防,三个人在一起就不敢说真话。再比如说官本位,这是中国传统中发展出来的一大弊端,但却在中共统治下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今天大陆上一切都是官作主,学术界也是如此。学术领导权完全在“官”手上,真正学者反而不受人尊敬。过去我们提到蔡元培、王国维,在学术上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但是现在有这样的人物吗?

问:你认为这些年来,中国文化有没有出现一个自我清理、自我恢复的现象呢?

答:有,但是压制仍然太厉害了。比如说中国网络封锁那么厉害,政治、社会、文化各方面的批评完全不许在媒体上出现,文化怎么能够发展呢?

问:但是除去政治敏感的东西外,新儒家重新变成显学,民间重读国学也搞得非常热闹。

答:这是一个现象,而不会成为一个思潮,因为共产党仍然会严格控制这些东西。他们认同制度性儒家(Institutional Confucianism)的那一面,就是王权要用的,比如三纲五常,告诉你不能犯上作乱。所以中共看中的是这一套,只不过没有明说。要是说起儒家当中批评皇帝的那一套,他们肯定不会要,比如他们肯定不会要孟子。新儒家在海外的话,第一要讲民主啊,牟宗三先生就是最反共的。新儒家到了中共手上又被曲解了。

问:你认为中国文化会向一个什么方向走呢?

答:你可以拿台湾做例子。首先政权不再那么专制,其次地方有自己的活力而不是被中央管得死死的,再次,新的中产阶级不断壮大。这样文化就会跟着变。因为只要你给它自由,它自己就会找出方向来了。文化没有什么高深的,文化说到了最后就是生活。

知识人传统中好的一面、坏的一面都在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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