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当第一枚催泪弹掷下来

刚回到家,又饿又倦。 但我怕一觉醒来,记忆会模糊,所以我想将昨天所亲身经历的如实说出来,为历史留点纪录。 我好希望其他香港人以及我们的子孙,能够好好记着,在2014年9月28日这一天,这些和平勇敢的香港人,为我们这个城市的自由民主,为我们这片土地的尊严,付出过什么。

我是下午三点多从湾仔地铁站出来,沿着告士打道经演艺学院走去政府总部。沿途很顺利,去到添美道口,警察已在那里架起铁马,将我们和留守在政总的人分开。 过不了多久,从湾仔过来的市民已将整条干诺道中站满,甚至行车天桥上也全部是人,根本见不到尽头。 当时正是黄昏,阳光洒下来,数万人齐喊「释放黄之锋」和「我要真普选」,真是有说不出的悲壮。

我在离警方铁马不远的前几排坐下来。 我看着前面的防暴警察,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愤怒,忍不住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也是香港人,我们争民主,将来你们也可以享有一人一票,为什么你们要来镇压我们? 好几位警察面有难色,将脸别过去。 不过,因为进入公民广场的所有通道已全部被封锁,而那么多人之所以经过前日一天一夜的坚守后再跑出来,正是担心警方清场在即,于是大家都想将铁马推开,让数万人能够回到昨天所站之地。

有了前两天的经验,大家知道一推铁马,一定会吃胡椒喷雾。 所以,走在最前的市民,每个人都已戴好眼罩口罩,穿好雨衣,打开手中雨伞才开始推。 一推,警察的胡椒喷雾就开始狂射。 市民手无寸铁,唯一方法就只是用伞被动的挡,完全没攻击可言。 挨不了几分钟,所有人便已受伤。 我站在后面,开始加入​​急救队,帮忙受伤的朋友用纸巾擦眼,再用水洗,同时接收从外面递过来的水和伞。 伤者表情都好痛苦,但没有什么人大声呻吟,甚至没有人叫骂警察。大家只是默默承受。

大概过了十分钟,另一批市民开始尝试再推,然后又是另一轮受伤。 如果你站在远处,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因为你只见到五颜六色的雨伞在阳光下晃动,却不知道眨眼间有一批人会受伤倒地。 去到第三轮,我觉得这实在不是办法。 力量实在太悬殊,既移动不了铁马,又徒令市民受苦。 我于是跑去和不远处负责主持的李永达说,可不可以叫大家暂时不要再推,就在原地坐下来。 只要坐下来,人愈聚愈多,警方就不可能清场。 可惜这些说话,在当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一生中第一次如此直接面对警察武力。 但很奇怪,现场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恐惧,大家彼此信任互相帮忙,有人照顾伤者,有人维持秩序,有人补充物资,有人在为下一轮做准备。 大家如此平和如此团结,甚至没想过作出任何反抗。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男人,吃了胡椒喷雾后很愤怒,拿起水樽扔向警察。 身边的人马上制止,并将他劝离现场。 香港人就是和平到这样。 我并不认识这些市民,但此刻想起他们每一位的面容,内心仍然隐隐作痛。 他们受的苦楚,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甚至不会得到身边的人的同情,但他们实在是用他们平凡脆弱的身体去为这个城市受苦,去为我们每个人争取应有的权利。 他们是抗争者,不是暴民。

大约去到六点,李柱铭来到人群中间。 李柱铭正想开口说话,另一轮的推撞又已开始。 我于是拿好水,准备迎接伤者。 谁不知天空中却有一个物体大响了一下,然后冒着烟向我们飞过来。 人们大叫催泪弹,并开始向后撤退,同时还不忘互相提醒,慢慢走,不要人踩人。 不够十秒,第二枚第三枚又从上空滚下来,落在我的脚下不远处。 我的眼开始剧痛,呼吸开始困难,只好拼命边跑边往眼口倒水。 有些人痛苦得倒在地上,其他人遂帮忙扶起;有些人要水,其他人遂递过自己手上的。 如果我没估计错,这应该是昨天香港警察发射的无数催泪弹的第一枚,向着手无寸铁的香港市民。 市民后退数百米后,见警方没有进一步行动,很快又集结起来抗议,大概半小时后在干诺道中又是另一轮催泪弹,形成很大的烟雾,大家在烟雾中狂奔乱跳,痛苦挣扎。

经过这轮折磨,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开始担心。 我不知警方还会使用多少武力清场,我什至恐惧他们会否开枪,在香港重演一次八九六四。 我决定往中环方向走,因为我在金钟现场完全上不了网。 我一直跑到遮打花园,并在脸书上发了一条讯息:「各位同学朋友,我刚才在最前缐,亲眼看着一批批朋友挨催泪弹。来日方长,我们实在不必要在此刻承受那么大的牺牲。我在这里以个人名义,恳请大家,离开吧。带着你的同伴离开。拜求大家。」

发完讯息,我开始往回走,见到一些学生还在往金钟去,我于是劝退了一些看来特别年轻的,叫他们快点从中环离开。 回到人群中间,人山人海,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叫大家撤退,甚至也没有这样的理由。 于是我只好来回在人群中大叫有没有中大同学。 有些同学应声而出。 我低声和他们说,估计镇压很快会来,恳请他们考虑清楚,是否值得冒这么大的险。 就算留下来,也请千万要小心。我后来见到阿牛(曾健成)有大声公,遂请他让我用大声公和附近的示威者再说了一遍。 有位妈妈走来和我说,你说得很好,但后面有许多人听不到,你可否去和他们说多一次。 我举头望向远处那黑压压的人群,只感到无力到极点。

我心想,唯一的方法,是让在场的人的朋友和他们说,也许才能起到一点作用。 于是,我又一次往中环跑。 未到遮打花园,我见到许多人边跑边叫,「警察放催泪弹了」。 然后,在长江中心附近,大批警察开始布防。 入到遮打花园,前往旧立法会大楼的路亦已被封。 再走到遮打道,更是全副武装的防暴警。 我开始明白,警方全面清场恐怕马上要开始,而且是从中环和湾仔两边同时迫向金钟。 我于是在面书发了一条讯息:「各位,中区已严密布防,密密麻麻都是警察,镇压在即。年青的朋友,再次恳切呼吁大家,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来日方长。如果你未准备好的,请离开。这绝对不是懦弱。」

这个时候,我实在已没力气也没勇气再一次跑回金钟。 我几近虚脱地坐在遮打花园,看着十多个勇敢的年青人,手牵着手,一排站在遮打道中间,直面全副武装的警察,决心以血肉之躯阻挡他们前进。 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我是多么不愿意他们受这样的苦,多么想走上去拖他们离开。 但不知为什么,我做不到。 这是他们的选择。 他们当然害怕。 他们自然也知道,催泪弹打过来,身体要承受极大苦楚。 他们心里想也清楚,他们其实无力抵挡。 但他们仍然选择站在那里,高叫口号,迎接这预知的一切。 我在这些年青人身上,看到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我知道,过了今夜,香港将永远不再一样。 我们会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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