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庆祝乌托邦

香港街头的“流动民主课室”。

Courtesy of Zhang Jieping

香港街头的“流动民主课室”。

跟着陈允中挤出金钟地铁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他的目标,是要在这里找出一块空地,现场搭台,迎接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到来的老师——66岁的两位资深大律师吴霭仪、李志喜,开始“流动民主课室”。

眼前的马路人山人海,几乎连挤进去都不太可能。密密麻麻的黑色人潮里有一些红色、蓝色帐篷,那是不同团体连日来稳定的据点。他们各有自己的话筒、音响,只要一个人爬上梯子,站高半米,开始喊话,就可以与周围人群互动,形成一个小型中心。站在天桥上俯瞰,望不到边际的人群分成很多这样不同的小型圈子,彼此融合又互不干扰,是一场去中心化的群众运动的典型场景。当然,它也同时意味着——谁也没有能力真正控制全场。

陈允中也要去开辟一块这样的圈子。他背着一支看起来久经风霜的大声公(喇叭),穿着短裤、洞洞鞋,信心满满地挤进人潮。

他是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在9月22日开始的大学生罢课期间发起了“罢课不罢学”的公民讲堂,有108位大学教授响应,在学生集会的地点,每天12小时不间断讲学。后来,随着学生罢课升级為全民占领,陈允中又把后续讲堂搬到被人们坐满的马路上,并叫它“流动民主课室”。

相比教书先生的头衔,陈允中更被人熟知的身份是“资深社运人士”。马来西亚人,在台湾念书、美国留学,香港工作,每到一地就用当地的语言、全情投入当地的社会运动,他的好朋友、大陆作家许知远称他是“国际在地主义者”,他则大咧咧笑着说,我喜欢任何一个我可以参与改变的城市。

我很惊讶他很快就在一条斜岔路上找到了空地。那是一个工地旁边,工地上有一幅红色大字:“暴力镇压可耻”,应该是9月28日催泪弹之后掛起来的,太阳晒了三天,字已经有点褪色,但是硬布料的横幅质量仍然很好。看到陈允中正四处找地方挂招牌——用24张A4纸拼粘起来的软趴趴的“流动民主课室”,我建议他,不如先贴在这张硬布横幅上,把“暴力镇压可耻”的字暂时盖住——反正周围遍地的口号贴纸,都有差不多的意思,也不缺这一条——等课堂结束后再恢復。陈允中想了想,摇头说不要。“还是不要盖住人家的话……不要有censorship”,他笑嘻嘻地说,“这也是广场的公共伦理。”

我默然了。看着他在工地另一边的栏杆上,勉勉强强地粘上了自己那幅纸糊的招牌。风吹过来,纸面飞扬,志愿者又认真地加多了两条胶带。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讲者吴霭仪和李志喜穿着白T恤走来,两人一样的灰白短髮,一样的蹦蹦跳跳,像极一对姐妹。大律师走上街头,演讲起来严谨生动,“基本法框架与政改”这样硬核的议题,也讲到有理有据、入口即化。路上经过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围坐在旁,越聚越多,流动课室就此成形了。

大声公几次出状况,一会儿没有电完全哑掉,一会儿音高颤抖不受控制,每当陈允中和志愿者手忙脚乱维修充电的时候,两位讲者就会暂停原题,由吴霭仪开讲当年反23条立法的故事。人们也很自然地坐近前,听见她平稳柔和的嗓音。

生於世家,文学与哲学修养俱佳的吴霭仪年轻时见证中英谈判,思考香港前途与命运,更為此去读了法律专业,做了律师,希望能在大时代中尽自己一份力量。而30多年后的今天她站在街上,对身边坐着的下一代、甚至是下下一代的年轻人忧心忡忡地说:“当年我们担心的每一条都变成了现实。”

现场有一个女孩举手提问,她额头上贴着退热贴,汗水把头发湮成一缕一缕,大眼睛里全是忧虑:“我想问,究竟香港的未来会不会沉沦?50年不变,我们现在还剩下33年,我们还能在这33年里争取到普选吗?如果没有真普选,如果很快变一国一制,我们会怎样?我们能做点什么?”

 吴霭仪面向着她,回答说:“前终审法院首席大法官李国能在退休之后说过,北京讲一国两制50年不变,50年之后怎么变?2027年前后就要决定了。那时就是30-50岁的一群人的决定。这些人今天在哪里啊?”吴霭仪沉默了一下,现场立刻明白了,年轻的声音齐声回答:“就在这里!”吴霭仪点点头,继续说:“33年之后,香港会怎么变,决定于今天这个民主大广场里的你们。全世界都在看着香港,年轻人千万不要悲观,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香港不会沉。你们要为我们追回17年,要装备好自己,为接下来的33年负责任啊。”

提问的女孩一边听,一边抽泣起来,拿过话筒,哭着回答:“我-答-应!”

后来,这个女孩告诉我自己16岁,中学四年级,已经在马路上呆了3天。“我是警察放了催泪弹才来……看到新闻,立刻就冲出来了。”“看到催泪弹才出来?你不害怕吗?”我忍不住问。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举起手摆成了一个交叉的No字:“梁振英和他的政府如果真的要对香港这样,要把香港带进后六四时代,我一定要和同学们站在一起,一起抗争。我不怕。我偏不怕。”

她们年轻得让人心慌。但面对面讲述自己的想法时,那种清晰自然,斩钉截铁的自信,更让人印象深刻。告别时她留了Email给我,是QQ邮箱。看我愣了一下,她也笑了:“我知道不安全,但是有什么所谓,我们又没做错。”

很多人举手提问,或者表达看法。半个多小时的演讲,问答环节持续了足有一个半小时。中间有一个大陆男士举手,拿起话筒便用普通话说:“香港这么小,大陆这么大,比你们大一万倍,你们对抗大陆,有前途吗?送你们四个字:痴人说梦!”现场气氛一时僵住了。接着,嘘声四起。这个男人在嘘声中快步离开。彷彿是一个小插曲,很快落幕,大家又恢复了其它的讨论。

过了大约两轮问答,这时,一个年轻男孩举手发言,他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楚:“我希望大家不要嘘大陆人。他们和我们观点不同,但他们在香港也有言论自由。”现场又沉默了,随后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

天色渐暗,我拉住这个转身要走的男孩,“你可能不喜欢大家的做法,可是为什么你觉得一定要公开讲出来?”“因为我好担心一件事,我们占领这里,是希望守护香港,希望用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方式得到普选。但如果我们都不让不同意见的人说话,岂不是变成我们专制?”男孩告诉我,他17岁,中学五年级。

整整两个半小时过去,课堂结束,一堆人围住了吴霭仪和李志喜继续讨论。我慢慢走开,看着在马路上荡漾开来的满满的黑衣年轻人,他们上课、谈天、唱歌、分发物资,维持秩序,张贴传单,给经过的人扇扇子、喷蚊怕水、送上祝福的话,他们收集垃圾,甚至给垃圾分类,连水果皮都拿去回收……看着眼前这乌托邦一样的场景,想着那个中四女生和中五男生,想着吴霭仪的话:“33年之后,香港会怎么变,决定於今天这个民主大广场里的你们。”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我又想起陈允中对於“改变”的看法:最重要的改变,不是即时扭转局面、改变政府决策,而是人的变化。“每一个人在运动中的成长比运动本身的结果重要得多”,他说,这也是他热衷於做公民课堂的原因之一,“学生需要深入去想问题,而老师需要走出书斋,我相信这段街头的经历无论对老师还是学生,都会是难以磨灭的印记。这就够了。”

在阴影席卷而来之前,今天是一个庆祝的日子。庆祝这纯真的乌托邦。

张洁平为自由撰稿人,现居香港。

(据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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