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权领军人物郭飞雄曾有断言,民间政治市场的语言供应已经通货膨胀,务实路线、操作路径则惊人的荒漠化。这一局面,迄今也没有任何改观。根本不考虑现实情境,甚至连革命、改良的具体定义都没搞清楚,就吵了个人仰马翻的革命、改良之争,即属于典型的话语泡沫。
去年以来当局集中清剿公民政治社会,白色恐怖之下,民间话语泡沫略有消停。最近集中清剿似到尾声,似乎不再有明显的危险,民间话语泡沫又开始膨胀。除了革命、改良之争的剩菜继续上桌,更添了一道半新不新的主菜,即所谓渐进、激进之争。新公民运动及其他民权运动遭重点打击而不能不落于低潮,便成了渐进主义全面失败的铁证,清算渐进主义的声音竟成时尚。
这是典型的以成败论英雄。如果非要这么刁难,失败的、该清算的,何止所谓渐进主义?如果说政治反对才是正途,最能代表政治反对的民间组党,不是在92年、98年相继覆没么?以致今天很多政治反对喊得震天响的斗士,不管表面上怎样豪气干云,其实骨子里莫不心有余悸,不敢把自己的主张当真,去接续92年、98年的事业。如果说街头一站才是正途,89年太远且不论,近在咫尺的所谓中国版茉莉花革命,结局又如何?
如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十年来民间所有政治实践可能都得否定,都得清算。但显然,这没有任何客观公正可言,凸显的只是站着说话腰不疼的无知、轻佻与傲慢。评估民间政治实践,最重要的不是对错,最重要的是能否真的知行合一、真的敢为人先、真的流血流汗,只要做到这些,无论成败就都难能可贵,都值得崇敬。至于对错,我们当下并无能力判断,只能交给历史。中国转型是前无古人的事业,复杂性举世罕见,属于幽暗的无知之幕,非全知全能不能洞悉,也就没有任何先验的真理、先验的政治正确可言。以先知、导师自居,真理在手臧否一切,这是典型的理性自负,一种可笑的僭妄。
批倒了改良,政权更迭意义上的革命就能最终胜出么?事实上,如果这样的革命可行,不早来了?那么多转型国家都革命成功,唯独革命话语最膨胀的中国,革命却一直是海市蜃楼,恰恰凸显了革命无力的困境。无视这一困境的客观存在,仍喋喋于空泛的革命话语之争,难道不是浪费生命,不令人生厌?
同样,批倒了所谓渐进,就证明了激进的无比正确,激进主义就自然胜出了么?但难道不是否定渐进的论者自己,说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激进在当下也不可期么?
诸如此类无聊的争论,明显的误区是绝对性、排他性、独断性,属于传统的一元决定论:总幻想用一种药方来毕其功于一役,不承认多元的价值。一谈革命就是惟革命论,一谈改良就是惟改良论;一谈渐进就是惟渐进论,一谈激进就是惟激进论。而以中国转型之复杂,没有任何单一的选项足以策应一切,没有任何一种灵丹妙药足以包打天下。
譬如说革命吧。革命当然是人民最后的权利,正当性不容置疑,但正因为是最后的权利,决不能轻言革命,决不能排斥其他手段的价值,则惟革命论何以立足?
譬如说改良吧。仍如郭飞雄所称,“真诚的政治改良几乎无法遏制地通向根本变革。”所以,即便是体制内改良,其价值也未可轻易否定。正因为改良的潜在风险,所以98年后即加入世贸后,体制内干脆冻结所有改良。近年这一状况有所改观,所谓反腐、所谓整饬吏治强力启动,对改革的盲目乐观随即卷土重来,甚至有人一方面为所谓改革无条件背书,一方面不惮以最大恶意中伤民间抗争。殊不知,没有民间抗争的压力乃至革命的压力倒逼,完全让当权者自由裁量,所谓改革天知道最后走向何方?
至于激进、渐进,更不可一概而论,更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合宜不合宜,而合宜不合宜也不基于道德判断,端视具体的情境与机会而定。当激进则激进,当渐进则渐进。惟激进政治正确,一味激进,必然导致激进竞赛,最终走到极端,直至能量耗尽才能收场。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律,各国革命史早已经证明。但如果一味渐进,该决断时不决断,该剧变时不剧变,则必然坐失良机,机会一旦坐失就不会再来,也是对历史的犯罪。
无论革命与改良之争,也无论激进与渐进之争,另一个明显的误区,是抽离具体的情境与机会,皆流为虚空,流为泡沫。这种停留于概念、停留于书斋想像的争论,一万年也不会有结果。归根结底,不过宣示一种姿态或立场而已。它们没有、也不可能触及中国转型的真问题。窃以为中国转型最大的真问题,恰恰是革命话语的膨胀和现实情境中革命的无力,以及相对应的,话语供给的过剩与行动的极度贫困。如何以真实的行动突破行动的困境?如何在既定条件约束下突破既定条件的约束?一言以蔽之,如何从无路中找路?如何从绝望中开出希望之花?只有面对这些真问题的思考,才是真诚的思考,也才是有价值的思考。
但一旦进入这样的层面,就必然超出单纯的思考范畴,必然要求知行合一,即投身具体情境的波峰浪谷,用真实的行动、用真实的体验来寻找答案。中国的转型不是不需要理论、不需要思想,而是一切的理论、一切的思想只能来自知行合一。必须当下,必须在场,必须敢当炮灰,才可能成长为真正的思想家。否则,就只能对中国转型这宏大的历史进程彻底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