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妹:风雨读书会

2013年的5月刚刚过去,毒辣的太阳炙烤着这个中南部城市。某高校读书会的同学在这几天被校方一一找去“谈话”,他们得知即将举办的夜游活动被禁止,而所在的——有5年历史的年轻读书会似乎就要寿终正寝。

2013年6月2日下午六点,摄氏29度的溽热还没有散尽。读书会的所有成员突然收到了社长发来的短信:“夜游因天气原因取消。”

小方是大一的学生,她进读书会不久。在此之前,她看过前几年其举办的夜游活动的视频,对这项活动有所了解。一则视频中的字幕写着,“未尝有月光相伴,常有星光相随,于众人如梦之时,携暗淡之天空远行。杀人游戏于闹市,不闻来往路人之细语。晓等日出,迷雾相掩,不得而归”。视频最后几行字跃然显于屏幕上时,她曾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曾记否,毛公在大雨中朗诵诗歌,今我青年一代在夜雨中跨越江河,沉下去方能浮上来,观今日之中国,必属于如此有志之一代!

得知夜游活动被取消后,小方十分失望。但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传来,夜游活动是被校方强制取消的。随后,她在QQ群里甚至看到了会长已经被学校保卫处带走的消息。小方心里不禁一颤,心想:难道是因为去年那件事?

2012年的白色情人节

2012年6月的这一天,是小方在高中的最后一天。高三学生放学后撕书是那晚的保留节目,被压抑已久的青年的热血与激情终于在最后一刻爆发了。但这个日子对小方来说不仅意味着高考近在眼前,她还想到了今天对中国的青年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心情很复杂的她,在空间里写下一句话:“白色青年节快乐”。

干涸的黄河中下游地区那天下了大雨,雨水冲刷着干枯的地面,也洗刷着一代人关于历史的记忆。小方这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同一天,在遥远的南方,有一群人,和自己想着同样的事情,而自己在一年后也被卷入其中——从北向南而去。

2012年这天下午三点,读书会的老会长和几个会员在秀玉喝茶,是真的喝茶,读书人难得奢侈了一回。桌上放着几张打印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是200多个某事件遇难者的名字。他们期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几个男人就这样把200多个名字从头到尾静静地读着。

之后大家一起去吃了饭,菜是全素的。

天黑的时候,大家到了操场,用蜡烛摆出了一个日期。而后站成一圈,默默祈祷。有人拍了照,发到了网上。

校方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展开了调查,并很快确定了参与者名单。之后又找每人单独谈话,进行思想教育。校方表达了取消读书会的意见,但是会长并不认同。后来,一位老师就此说到:“读书会是我允许办的,我说取消就可以取消”

最后,庆幸的是读书会保下来了,条件是指导老师跟上面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并要求读书会不再组织公开活动。但是这个组织被学校拉进了黑名单,用来交流的QQ群有几个陌生人加进来——大家都知道这些人的“职责”所在。

事情似乎这样结束了。之后的日子里,读书会低调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照常招新,开读书会、出报纸。生活这么继续着。

2013年的学校故事

离出发时间只有三个小时,读书会会长接到学校党委书记直接下发的通知,要求他们取消二零一三年六月的这次夜游活动。与此同时,会长被带到学校保卫处,接受了某局的人士的“接待”。他于晚上十一点左右被保卫处的人护送回寝室,此后行动一直受到照看,期间有人向他透露有对他学业严重后果发生。即将参与读书会的成员名单被上交到校方,党委书记当晚召集各院的负责人开会,把“任务”分配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中,读书会的同学不是在喝茶,就是在去喝茶的路上。

小方一日下午4时接到辅导员的电话。她借口有课不愿前往,而辅导员因此说会替她请假。谈话中,辅导员核实了一些基本情况,比如组织者和夜游的目的。又问了读书会平时的活动有哪些之类的问题。小方如实说了她知道的,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秘密。辅导员完成了任务,接着转向“在大学里加权才是第一位的”之类话题的友好提醒。

也有的谈话充满了火药味儿。一学院院长问副社长那天晚上有没有去点蜡烛,他说:“只是下午一起喝了茶吃了饭,晚上就回去写作业了”。学院副院长就问他知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错的,他说:“我知道,我晚上真应该去的。”他事后回忆,说当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顶撞院长。

学校的行动不仅限于谈话。校方很快发动了各院辅导员、班长、寝室长,组成监察小队,全面出击。

这一天,辅导员上午下午两次突袭小方所在的教室,并称其名曰“检查出勤”。这名辅导员晚上拉着小方在操场遛弯,直到10点任务结束才送其回寝室。前一天晚上,班长叫寝室长出来给她布置任务。第二天,小方刚起床,寝室长就出奇地让她汇报一天的行踪,晚上则在在向班长口头汇报了一天的去向后才终于结束。

读书会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彻底除名。他们从此转为地下,没有了自己的名号,没有了活动的场地,没有了招新的资格,没有了印刷报纸的经费。

在一个夏夜的草坪上,读书会的新老成员开了这次风波过后的第一次会议,讨论的主题是读书会将往何处去。有人建议以另外的名义重新申请成立一个社团,有人提议并入其他读书会——这些提议一一被否定。最后,大家达成一个共识:读书会必须传承下去,读书会的名号不能改变。

接下来的一年中,读书会以个人的名义艰难存在着。没有固定的开会地点,他们辗转在学校各个操场的草坪或各学院大楼里任何有桌椅的地方。很多人走了,却几乎没有新人补充进来。每次开会到场的人最多只有五个。面对这种情况,现任社长说:“读书会最初那批人都毕业离校了,几个核心成员也马上大四面临考研,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断层。新加入的同学,很难在短时间内产生归属感。人心一散,读书会就散了。”

另外一家读书会的负责人认为造成他们现状的原因在于不懂运作,不懂宣传。对此,新社长只有一丝苦笑,说:“当初不屑于宣传,现在没有宣传的资本和条件。”

消失的读书会

2012年11月,在距南方城市800公里车程的西安,原西北政法大学法学副教授谌洪果在西北政法大学举办了一个名为“公民自治与合作计划”的读书会。他原计划在本学期带领学生分享四本书,分别是密尔的《论自由》《论民主》,韦伯的《学术与政治》,还有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纪委书记王岐山曾推荐的《旧制度与大革命》。

按照读书会的程序,先由两三位本科生或研究生分享读书心得,然后再请外来的老师点评,期间还有小橘子、小点心可吃,气氛轻松。

前两期的读书活动都顺利进行。然而,在第三次读书预告发布之后,他却横遭阻拦:先是校方通知因“上面”有压力下来,不能举办读书会;随之,学校发出通知,禁止学生和老师参加读书活动,并禁止给读书会提供任何场所。

在和校方多次交涉无果后,谌洪果决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举行这次读书会。由于人数太多,办公室又不足10平米,读书会最终改在二楼的楼道里举行。

读书会的最后,谌老师感谢了所有顶着压力来参加读书会的同学。他不无悲壮地说了:“今天,我们站着把书读了。”

谌洪果的读书会没能再继续办下去。2013年12月23日,谌洪果在微博上发表《辞职公开声明》,称“辞职是他选择自由尊严的生活而注定要付出的代价”。12月24日,在师生的劝说下,谌洪果向校领导表达留任意愿,并建议用“教学任务还没有完成”为由,暂时搁置辞职。但校方严格按照规章制度批准了辞职。

读书会被禁后,谌洪果老师在他的博客上连发三篇博文。为什么读书会会被禁?“有人说读书会不应该起这么敏感的名字,但难道为自己的学术活动叫上一个符合自己关怀和理念的名称都不行?有人说读书会本身就是被禁的理由……连读书会都被政治化了,大学还有什么出路?有人说读书会被禁是因为太公开,可是不公开你说有阴谋,全程公开也不行,我搞公开的、人数多点的读书形式就是错误的?有人甚至因此发挥联想说你这次在本校,下次到外院,再下次不就可能会到广场去阅读?这种无节制的主观推断,其实就是最典型的阴谋论思维。”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妈妈买菜,爸爸洗菜,姐姐做饭,哥哥洗碗,妹妹扫地,但有一个弟弟说:‘我就是不关心做饭怎么了!’一件事明明与每个人都有关系,但却非要说它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清华大学政治学副教授刘瑜在《民主的细节》一书中对不关心政治的年轻人打的一个比喻。

而对于那个中南部大学在逼仄中生存的读书会现状,它的前社长称并不后悔当初的举动。他对深度说:“很多意义是校方强加的。我们点蜡烛最根本的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他们和我们一样的年龄,很多东西是相通的,即使过了二十多年也没有改变。如果换作我们,我们也不一定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人类反对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反抗遗忘的斗争”。他的QQ签名一直是著名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这句话,不曾改过。

(本文中应信源要求均使用匿名。据2014年5月16日深度新闻网(China Current Net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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