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我们需要意识到“人民”

对于公民的提倡,是我们时代的历史潮流。但是它并不能、也没有必要取消“人民”概念的使用,因为两者具有不同的内容,所指的是不同的方面。正如树木不能取消森林的概念一样。森林表达的是树木中共性的和整体的性质,人民的概念也是如此。在中性的含义上,人民就是在其自然生活中不自觉地作为整体的所有人。而这种表达在我们实际社会生活中是必要的、不可缺少的。因此,在其他民族的语言中,也同样会有这个作为总和的词汇被使用。

当你考虑到公共政策像医保、教育、养老等等的时候,无论作为受益者还是受害者,它的对象正是人民,也就是那具有共同特性和作为整体对象的人们。特别是当一个国家是专制政体的时候,所有其他的人都具有共同的遭遇,就是因被压迫而痛苦,他们因此至少在本能上就构成了同一个历史力量,这就是人民。在这样的国家里,人民和专制,构成了对抗的两极,使得整个画面简单化了,而易于理解。

打开任何一个真实消息的报道源,我们看到的是什么?都是底层的人民在被损害、被压制、被不公正迫害。无论四川的教师因为要求信息公开被枉法,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为了做小生意维生被城管推下路基摔死;无论被强拆反抗的户主被处死,还是被警方任意枪杀的上访者;无论因为政府的形象工程被撵出自己常年打工城市的“低素质人口”,还是被一个又一个新规定所威胁的网友或者患者,他们哪一个不是人民!他们被有权势者,很多时候是直接被政府部门所侵犯、所伤害、所强迫,而归根到底无能为力,他们不是人民又是谁呢?

在这里,人民意味着他们普通而平常、没有任何特权和额外的力量,人民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是将他们当作敌人来防范、当作草芥来为所欲为的政府权力。人民意味着他们众多如海边的沙,意味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软弱、充满弱点,也正如海边的沙,因为他们没有条件受到完善的教育而成长。当他们作为沙一样稠密的群体,出现在眼前、出现在为所欲为的政府面前,对于他们,你除了称作人民,又可以如何称呼呢?

在我们不能回避的日常用语中,人民,就是为数众多的普通人,就是作为群体来看待的大众,就是无力反抗权势的弱势者。这样的存在,是一个客观事实。当我们中有一些人起来,为社会弊病、为不公而呼喊的时候,我们所希望受益的,也正是他们。

的确,中国的当局曾经凭他们的意志给人民下了他们自己独有的定义,完全改变了这个词正常的本意,其实际结果就导致他们对现实中的人民为所欲为。而我们,难道因为一个词被人恶意地扭曲,就与歪曲者一道,连它正常而必要的用法也抛弃了吗?我们的责任,不正是恢复词汇本身被遮蔽的用法吗?

的确,举凡共产党人的国家,最喜欢滥用人民这个称号,因为这个称号最有可能给最大量的普通人造成幻觉,仿佛它似乎和他们是一起的。而我们如果因为人民的名称被滥用就取消人民这个概念,那是不合逻辑的。其结果是在我们心中可能真的就没有了人民,既没有了对那种无助的底层性之悲惨遭遇的敏感,也没有了对于那超出我们个体生活想象力的大众的视野,我们就会因此既缺少良心、也缺少头脑。没有人民的概念,我们的视野就必然造成“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重大缺损,我们的行动也会发生“只知航船不见海洋”的定向困难。

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与转型努力中,人民的概念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的确,人民这个词也经常意味着他们的盲目性、他们的软弱、分散、被动,作为由个人所构成的群体(特别是当它的数量极为庞大时)。也就是说,这个概念经常在人作为客体的意义上使用与强调,正如其作为整体性和共同性的含义一样。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民这个概念,在整个社会生活中,是有其局限性的,不能作为至高无上的或者唯一的概念去推崇。这是一个客观事实,而绝不像共产党人所渲染的那样,他们天然正确、他们心明眼亮、他们英勇无畏。所以,我们不能停留在人民概念里,更不能夸大,将人民概念极端化、绝对化。什么是民粹?民粹是将人民的概念夸大到反对个性、反对精英乃至反对制度与文明的排他地步,是要将人民保持在盲目被动的水准。但人民概念在其合理的使用中,并不必然包含民粹。

所以我们要强调自觉、强调主动、强调责任,也就是强调公民意识。但是,人民概念却是作为基础,而无法抹杀的。而作为一个个个体所践行的公民意识,与人民的观念,绝不是天然冲突的,而是处在同一画面中的,也是互动的。公民,就是一个有了责任感的人民,而人民,是公民所必须面对的海洋般的存在。

人民虽然不是天然的英雄、天然的真理代表者,却是其最深厚最神秘的土壤。英雄与真理是从这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他们主观上经常是软弱和混乱的,但是他们作为客观存在,却又是最坚实、最真实的,巨大的力量与智慧就蕴含在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他们作为客体的存在中。石油作为石油,随地流淌、任人采掘,但是它自己意识不到的是它对于人们来说,其实是巨大的能量来源。

正像在森林,千姿百态的生长中,既有木柴,也有着大量的栋梁。从主观上看,也有大量潜在的英雄与智者分布在数量庞大的人群中,一代代地逝去。我们看历史上任何伟大事件中呼风唤雨的那些巨人,若没有事件的发生,不过都是普通的商人、工匠、理发师、农民,泯然众人而已。而在政府专横的压迫下,就会有像胡文海、钱云会这样闪光的英雄这里那里涌现出来,与所有人一起书写这个时代绝望与抗争的历史。

公民的解放与人民的解放是同时并行的。在中国,如果没有人民从政府的专横下面解放出来,就不可能有公民存在的条件。而公民的涌现,又正是在深厚的人民背景中才顺理成章。人民是一个必须面对的事实,也是一个积极的事实。而只见个人、不见人民,则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使得我们的想象力永远只限于私域与个人兴趣,永远不能进入公共场合,而承担起严肃的责任。

转自: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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