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想念许志永

许志永1

好多年了,许志永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当世中国知识分子第一人,我对他的敬意无可替代。而且每想到他,就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想到他,我就对那些在名利场中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的中国“知识分子”充满了厌恶和鄙视,那些人,也把“灵魂”、“公义”、“诗性”这些美好的词语挂在嘴边,倾销而出时毫不费力,但是他们只是一堆装帧精美的留声机片,为了在权贵豪绅的高堂华屋之中扮演优伶,换取身价和赏金。他们内心并没有对这些词的真正感应,也正因为没有感应,才能够在行动中糟践这些词,并不感到羞愧。但是许志永,是用生命在守护这些词义。

多少年来,许志永与中国最悲惨的人们为伴,奔走辗转在地狱生活的最前线:围观黑监狱以帮助访民逃生,给冬天住桥洞的访民送棉被,为黑砖窑、毒奶粉的受害者提供法律援助,去教育部请愿推动农民工子女入学平权,举牌要求官员财产公示,给最高权贵写信,出没在社会热点或冤狱事件的风暴中心……在这个过程中,许志永也遭受过毒打,也跟国宝置腹推心,也忍痛放弃陪伴刚出生的女儿,并且终于在2014年被投进监狱。多少年了,许志永没有一天生活在聚光灯和鲜花掌声之中,他见过了最黑暗的人心,最无耻的特权,最惨烈的不公,最凄凉的牺牲,他最常常接受的,大概就是愤怒、悲哀和无力的心绪的馈赠,可是,在难以计数的苦难与邪恶的重压之下,在孤身面对最庞大的权势机器碾压的风险之中,他仍然是坚信自由与爱的光明之子。

鲁迅曾说,“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这一件事了”。鲁迅是为庸众的麻木负心而愤恨,为革命先驱者的湮没无闻而抱不平。这有道理,但我有时候觉得鲁迅也没有完全将狭隘脱尽:先驱者其实又何尝是期待着被纪念而牺牲呢?即如许志永,除了那些得到他的帮助、曾蒙他为之而出死入生者,或许还记得这个恩人,当世还感佩他的劳苦者又有几人?然而他没有愤愤不平。他视这一切为运命,为天职,活着一天,就要为这些事尽一分力。非为名垂青史,甚至也不是为了求得心之所安——做到前者已属不易,强如鲁迅也未能超脱,但做到后者可能更难,有的人付出是为了赎罪,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那多少仍然免不了是利己。然而许志永不是那样,许志永做这一切,是受到价值观的召唤,许志永是得道之人,只能为了道而活着。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许志永为道存。

一个人只有这样,才能够不生忿忿之心,不至于恨恨而死。被打几个耳光,忍受肉身的折磨和凌辱;唤不起民众和“知识分子”,腹背受敌;看不到转机,道路漫长且孤单;所有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呢? 许志永已有能忍受这一切的力量。任其他人醉生梦死,卖身为奴;任其他人圆滑虚伪,既拒还迎;任其他人卑劣下作,鬼鬼祟祟;任其他人昏庸愚昧,倒行逆施。我想,许志永对此不可能无所感,但他也不会过于为之所动,他自有岿然不动的定力,把最大的精力,用在最需要自己的事业上。他别有自己的力量之源,不假外求,发自内心。他的内心之不同,在于有道的伴随。

所以他不需要世人的赞美,不需要历史的铭记,活着的意义,仅在于看到道遍施于地,看到一个民主、自由、法治、公义、有爱的中国。作为职志,不需要英雄感的支撑,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的清醒、单纯、坚韧,这是我爱的许志永。世人或推崇钱理群的真诚,刘晓波的勇气,秦晖的学问,但我独爱许志永细致入微的爱心,与得道的智慧。在这片纷乱野蛮的大地上,许志永的存在,彰显了一种独到的、无可替代的价值。

可是这样一个许志永,也被投入监狱了。一个容不下许志永的集团,会是怎样的物事?作为中国人里所能产生的最好的知识分子,人类文明的精华,所有精神花朵中最洁净美丽的蓓蕾,居然也要被摧残,被抹杀,这是何等可怕的现象?那些生活在邪恶之中而不自知的人,妄图毁灭正义,劫持他人,永安于黑暗之中,这可能吗?幸而道生万物,还不可能灭尽。在香港,在台湾,在网络间,在书本里……

“幸而”,许志永的刑期也“只是”四年。快了吧,重回人间的许志永,仍然会继续自己的路吧?今天是端午节了,我想念许志永,在监狱里,你也会跟狱警和监友们谈谈公民意识,谈谈悲悯与爱吗?世人或以为你是不幸的,你也确实不幸,吃了很多无谓的苦,但我想,或许你也有自己的幸福,那幸福来自于内心,你的内心因为有道而光明,这不是自欺欺人。如果有人不懂,那就让他们不懂去吧。

文章的最后,我从还可以翻墙看到的你的文章中摘录一段吧。你的文章写得太好,可摘录的实在太多,这一段并不最具摘录意义,但我为了省力,也不再多找了:

国宝:我就奇怪,你从小成绩很好,家庭也没遭受什么迫害,毕业工作也都顺利,本来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凡事都有因果,因是什么呢?

 我:你以为人都是为自己活着,只有遭遇不公才会反抗,只有发生了不幸事变人生轨迹才会改变,这个逻辑不适用我。我有能力在这个体制下过上富裕舒适的生活,也不觉得自己受过什么迫害,每次被非法限制自由甚至被殴打也都是为别人,这是应有的担当。可是这个国家有那么多人遭遇不公,那么多人受到伤害,根源在于专制制度,专制必须结束。读初三那年确定理想的时侯没发生什么事,那时生活半径不超过10公里,所以,我相信天命。如果非要找因果的话,这是一个民族的命运,历经如此多坎坷磨难,是该涅槃为一个自由、公义、爱的新生命了,这就是我来到这世间的因果。

转自:大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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