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八九”民运“天安门三君子”之一的余志坚先生于2017年3月30日在美国印第安纳州病逝。日前,我们收到廖亦武先生惠寄的这篇旧作(他在2006年对余志坚先生的采访),及对余先生的悼词。为纪念余先生,我们重新发表廖亦武先生这篇采访,并表达我们的哀悼!余志坚先生千古!
《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作者悼辞:
有心杀贼入燕京
壮士依旧在远行
昨日惊悉余志坚远行,夜不能寐,不胜悲凉。
2006年6月9日,我专程去长沙,秘密采访当时出狱不久,正被监视居住的余志坚。稍后,这篇长达一万五千字的《行为艺术家余志坚》收在《子弹鸦片——天安门大屠杀的生死故事》中。如今这部六四抗暴者的记录作品,由台湾允晨文化出版,再版多次,已翻译成德、西、捷克、波兰等文。法文预计明年出版,译者是头号汉学家侯芷明。英文翻译了一半,因译者替换而拖延。
如今这一切历历在目,故人却渺若黄鹤。安息吧,亲爱的余志坚。
采访缘起
1989年5月23日下午,我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家中,通过电视直播,见识了余志坚、喻东岳、鲁德成,也就是向悬挂在天安门城楼的大独裁者毛泽东投掷臭鸡蛋的“湖南三勇士”,官方亦称“湖南三歹徒”。
这一震惊中外的突发事件,距离同年2月5日在北京举行的中国现代艺术展,才3个多月。后者是有史以来,中国行为艺术最集中的展示,其中有枪击电话亭、大活人孵鸡蛋、裹白布吊丧、向路人分发避孕套等等。艺术家们不断与警察——现行制度的代表者——发生剧烈冲突,不断被殴打、带离现场、关押,个别的展区还被取缔。可对抗性的行为艺术,也因此大面积传播,受到前卫青年们的狂热追捧。
依此类推,湖南三勇士砸毛像案,应该是1949年中共建政以来,行为艺术的巅峰之作。其多重内涵,以及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无论过去了多少年,都值得艺术史编纂者们挖掘,值得逃避政治或热衷政治的人们反思。
2005年底,我接到一朋友的电子邮件,询问是否有兴趣采访上述行为艺术的主谋余志坚?朋友叹息道:姓喻的疯掉,姓鲁的跑掉,就剩这个姓余的还呆在原地,如果你有兴趣,还得抓紧哦。
我连连称是。并转弯抹角,终于通过余的姐姐,找到余本人。他老弟在话号另一端给我的印象,是爽朗而谨慎,幸好他读过我的书,沟通没任何问题。可接着的问题冒出来,余因为在网络上发表“反动文章”,又被监视居住!动不了,他说,我要去探望我的疯子同党喻东岳,他们也不让。
拖延至6月。由于臭味相投,我和扎根在云南丽江的班忠义交往密切。老班独立拍摄纪录片,历二十余年,其胆魄,其见识,其海内外的知名度,已相当高。他追踪调查二战侵华日军的性暴力受害者,十余年,而凝聚成心血之片《盖山西和她的姐妹们》,令我击节称赞。所以这次出访,我邀他加盟,记录全过程。
老班慨然应诺,并积极筹备。
非比寻常。我提前数天,就和余志坚敲定了接头方式。万一临时有变,就临时通知。跟着,我换了新电话卡,密嘱老班。再从云南丽江回成都,探望了一眼老母。6月9号傍晚,我在成都双流机场接老班电话——也是新号码——这意味着彼此间神不知鬼不觉的联络方式诞生了。
19点20分的班机,抵长沙机场已是满天繁星。月牙如一朵鬼火。我坐长途大巴去市区,一路拨老班的新号码,却一直关机。开始还以为他在空中,或误点了。可后来,我心跳如鼓,有些沉不住气了。
老友老张,开车接我吃夜宵,并入住他家。匆匆洗漱毕,进房间,像个不及格的特务,钻被窝,憋满头大汗,仍坚持不懈拨老班电话。关机!永远关机!他妈的,难道落网了?
熬至夜半3点多,我开窗透气,探头探脑若干回,如一只关在囚笼内的秃头鹅。冲动,压抑;压抑,冲动。我都开门站到客厅了,又梦游一般退缩。这个老班,勇敢有余,谋略不足,如果被逮,是在长沙机场,还是在我们事先约定的银河宾馆?我要不要去一趟?
思绪如雷电里的风筝,起落不定。我迷糊了大约两小时,天就亮了。起床出门,横下心,赴刑场一般赴约,在途中又拨老班手机十几次。关机!关机!!我懵了!!难道前方是看不见的陷阱?出租车路过银河宾馆,我直愣愣瞪着,老班有没有事,都与这个他曾经下榻的小宾馆有瓜葛,但鬼使神差,我没有叫停。
7点20分,我在长沙火车站附近的国美电器超市下车。反身漫无目的暴走。约一站路,我经过民航大酒店,来到银河宾馆外面的马路,刹步两分钟。进去?不,我浑身一激灵,似乎已提前看见一廖姓傻瓜被四起的国保便衣按翻在地。
我甚至透过重重屋瓦,看见遭受一夜突击审讯的老班,在铁窗背面,弓腰驼背——此时手机却突然响了,是余志坚。劈头就问:还是在某某地点么?我答是。随后又改口,不,在另一地点。
两个反革命分子在一站路之间,晃荡了10来分钟,到底接上头。老余高出我半个脑袋,发型光亮,像混迹旧上海的落魄公子。我们不及握手,就钻入同一辆出租车,沿笔挺的五一大道,向市中心疾驰,直逼湘江大桥,桔子洲头晃眼而过。
老余递烟,我婉拒;搭话,我心不在焉。老余说,没料到大名鼎鼎的老威还害羞呢。我干笑两声。老班始终如一块顽石,压在心头。
过桥停车。我们在桥左的枫林宾馆背后,寻了家臭烘烘的下等茶楼,大呼小叫半晌,披头散发的打工妹才露面。八十块一间屋,带一壶茶。她故意敲竹杠。我立马答应。她吩咐稍等,就拉开一黑窟窿的窗帘,叫醒另外三个打工妹,收拾临时床铺,排开椅子和茶几,沏水开张。
我们重新关死房门,不留任何出气孔。由于睡眠太少,两人都脸色铁青。老余开玩笑说,演歹徒的话,就差两把刀。我则忙着检查录音机,还抽空将巴掌大的摄像机架在茶几上,框住被访者的脸部——这本来是老班的工作,唉。
老余一支接一支抽烟,小眼睛乜斜,笑纹很粗。我抓拍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开始提问。
正文
老威:咱俩见个面真不容易!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嘿嘿。
余志坚:监视居住好几个月了,警察轮班,24小时盯着我。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今早5点多,天还没亮,我就钻个空子,直奔火车站,再从浏阳直奔长沙。下了车,我还兜几圈,确认没长尾巴,才松了口气。
老威:看你这满不在乎的模样。艺术家嘛。
余志坚:谢谢抬举。可与警察捉迷藏是自由主义者的本能,与艺术无关。
老威:那咱们开始工作?
余志坚:好的。我生于1963年农历8月12号,属兔。我爸小时候,就死了爹,我祖母没办法,改嫁求生,我爸大约就成了个累赘性质的“孤儿”,几岁就给地主打短工糊口。
老威:苦大仇深。共产党的依靠对象。
余志坚:胡扯。1948年,我爸二十六岁左右,跟人赌钱,输光了,只得自己卖自己的壮丁,还了几十块大洋的赌债。1949年解放前夕,我爸所在的国军顺应革命潮流,和平起义,又统统变为共军。稍后抗美援朝,我爸又随部队到朝鲜,混够4年,班师回国。我爸觉得年纪不小了,该娶老婆了,就坚决复员,回浏阳老家。
老威:你爸的经历是一部小说嘛。他在部队干啥呢?
余志坚:我爸的湘菜烧得地道,先后为国军和共军弄吃。在战地朝鲜,还当过炊事班长。回国后,就专门给他们师长开小灶。
老威:这可是投机钻营、升官发财的机会。
余志坚:那时的人,没这么高的境界。所以我爸复员,师长还舍不得。总之么,我爸回乡娶了我妈,按阶级划分,两边都是劳动人民出身。接着呢,生下我姐、我、我弟,三个劳动人民的后代。
老威:你父母识字么?
余志坚:我妈那边生育率高,存活率低。家里也穷,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我爸在部队揭掉了文盲帽子,会读简单的课本。
老威:你儿时淘气不?
余志坚:我爸生我时,已四十出头了。特别普通,我没么子过人之处。文革前期我太小,等到广播里宣布毛主席的亲密接班人、伟大的副统帅林彪叛国投敌,飞机爆炸,我已经在上小学二年级。莫名其妙跟大人们一样,紧张,兴奋,逢小朋友便咬耳朵,嘁嘁喳喳半天,末了还不忘叮嘱:莫给其他人乱讲啊。莫泄露国家机密啊。
老威:小孩子也这么政治化?
余志坚:恐怖气氛么。我们学校外的厕所隔板,就有粉笔写的反动标语:打倒毛主席!那天我脱裤子,一蹲坑,转头就看见了。吓得我浑身哆嗦,连屎都拉不出。我赶紧擦掉反标,万一有人跟踪追击,抓我的现行咋办?
老威:是大人写的?
余志坚:看那幼稚体,估计就是我的同龄小孩写的。1976年毛泽东死,万里河山一片悲痛,中小学生也戴孝、献花圈、开追悼会。我们在毒花花的日头底傻站着,比赛号啕,比赛谁的哭声大,不料还真昏倒好几个。估计是脱水。
老威:你哭声大不?
余志坚:当然不甘示弱罗。人小,不知道悲痛为何物,大家都哭,我也得了嚎丧传染病。不过上一辈不同,真动感情啊。记得那天我放学,一进家门,就见我爸挥泪如雨,稀里哗啦的,还边哭边倾诉,毛主席啊,你老人家去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
老威:你不能讽刺你爸。
余志坚:没讽刺。事实就这样。
老威:你上学时成绩咋样?
余志坚:还可以。不过我从来不做家庭作业。家里人知道我懒,都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我爸说,不知道我们家的祖坟是不是冒烟了,居然出了个大学生。于是我去了湘潭师专,读化学专业。由于我是个文学青年,对化学没兴趣,就留级,将三年制的专科读成四年。在校的多半时间,我都呆在图书馆看书,深受海涅、拜伦那种古典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
老威:1980年代,人人都写诗。
余志坚:我也写。我还在自己床铺上头,贴了几张女性裸体素描。这可不得了,学校开大会批判我,上纲上线,什么黄色下流、道德败坏、精神污染,就差没骂强奸犯了。我被泼满身污水,连躲闪的机会也不给,最后,我遭严重警告。
老威:我读中学也遭严重警告,晓得离开除差一步之遥。
余志坚:唉,也许“犯罪”的思想根源在那时就埋下了。1984年毕业,被分配到某某乡村中学教书,更加格格不入。我留长头发,穿时尚的白色休闲鞋,在城里都属另类,就别提乡下了。于是我受到排挤,转到乡村小学。哎呀,凑合着混日子,教书之外,读读书,钓钓鱼,慢慢也就适应了。
老威:后来呢?
余志坚:五年转了五所村小。像《早春二月》那部电影,小知识分子最终逃离死水一潭的封建乡村。1988年我辞职回城,无所事事,整日就与中小学同窗加邻居鲁德成,还有湘潭师专的校友喻东岳泡一块。
老威:他们都有工作吧?
余志坚:鲁德成开公交车,喻东岳在《浏阳日报》做记者。三个家伙臭味相投,没日没夜侃文学。我喜欢西方古典浪漫主义,喻东岳比我超前,推崇现代派,还有当时流行的朦胧诗。嘿,有差不多两个月时间,他们都懒得回去,在我家挤着睡。如今想起,也十分美好!一直到1989年4月22号,胡耀邦去世,我们的一腔文学热情转眼升华,熊熊燃烧,所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一堆朋友聚拢来商量:胡耀邦也是浏阳人么,我们当然要给这个伟大的同乡搞追悼会。于是我跑商店购买纸笔墨砚,亲自操刀上阵,一口气写了很多标语,什么“追怀耀邦,修改宪法,要民主,要自由,反腐败,反官倒”之类。几乎将这辈子对政治的要求全概括进去了。
次日半夜三更,我们像赶早起来打家劫舍的梁山好汉,用革命或者反革命标语覆盖了几条街。天亮时分,哦哟,浏阳市民密密匝匝站那儿看啦,还嘁嘁喳喳议论,有点像鲁迅写故乡的小说,满清要灭亡的小道消息在封闭地儿传得沸沸扬扬。而我们这些愣头青,躲一边观察,兴奋莫名,悲壮莫名。
接下来,我们像上足了发条的社会革命家,天天讨论北京的情况。饭吃得少,可精神特别抖擞。我们还发动浏阳师范学生们上街游行示威。可浏阳那地方太小,人也保守,我们几个孙猴子拼命折腾,也没搞出多大响动。
老威:于是就决定上京了。
余志坚:后来天安门广场绝食了。还有几个学生在人大台阶下跪,递交请愿书。我们不太懂得政治博弈,却凭直觉不满,既然不愿做封建皇帝的臣民,为什么要低头下跪?而专制政权根本不会理睬的。
大约5月16号,我、鲁德成、喻东岳,还有两个朋友,就种种国事辩论了一个通宵。然后决定一块上京。可都是穷光蛋,又都是第一次去北方,干么子革命哦,把工资全掏出来数,觉得不够。出发前夜,我跑去敲一个体户同学的门,他做电器生意,为革命他就慷慨解囊,借给一千块。当时一千块,现在翻番二十多倍吧?一张长沙至北京的火车票才几十块。
老威:真大方呀。
余志坚:中国人做了一场民主大梦么。从浏阳到长沙,司机一听我们去北京声援,马上就免掉我们的车票。一早拢长沙,先跑五一大道和省政府去了解情况,嗨哟!本省的学潮规模已如火如荼,横七竖八的街道,充满学生和市民的游行队伍,由不得我们热血不沸腾!我腿长,就再次跑商场采购笔墨和布匹,喻东岳当即奋笔,写成“挥师北上”的巨型横幅,还有“打倒邓小平!拥护赵紫阳!”下面落款是“湖南请愿团”。我们占据长沙火车站广场,插定横幅,立即轮番演讲。其内容都是此次运动最为流行的反腐败,反官倒,改政体,修宪法,反一党专制等等。喻东岳负责拍照记录,因为他的相机好,日本牌子,浏阳日报社采访专用,稀罕货啊。我还陪他买了数不清的柯达胶卷。却不料他辛辛苦苦留下的摄影杰作最后上了法庭,统统变成自个儿反革命宣传煽动的铁证。
老威:我的情况差不多,自己为自己制造了不少“无可辩驳”的文学罪证。
余志坚:人潮汹涌,我这个只在乡村课堂遭遇过小学生的不称职的老师,头一回在大庭广众从事“反革命煽动”,蛮高亢蛮流畅,蛮有效果。搞得群情激昂,纷纷朝我们的临时募捐箱里扔钱。一毛两毛,一块两块,还有十块的。太感人了。当时还没有一百元整票。我至今记得有一个人,双手捏着票子往箱子里塞。才煽动几小时,捐款箱就装不下了。
老威: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余志坚:我们募捐到三千多块,有些湖南学生当即就加入我们的请愿团,要一同上京声援学潮。
老威:多少人?
余志坚:四、五十,浩浩荡荡的队伍么。我们登上刚刚运行的特快列车,晚上9点过发车。
老威:光火车票就得花大捧银子。
余志坚:没办法。我们买了一沓《站台票》,咋咋呼呼进站,嘿嘿,车上车下全挤满了爱国群众,我们只得肉贴肉,挤在过道中。乘务员过来查票,一听几十号人都自称“上京声援的湖南请愿团”,就把列车长叫来了。人家挺客气地问,你们中谁负责呀?我回答我负责;他说好,我完全理解、完全支持你们!然后就专门将我们安排进乘务员的休息室,里面放了二三十张小凳子,让我们这帮爱国者轮流坐着休息。第二天抵达北京火车站,一下来我们就将半个车厢那么长的横幅扯起,吸人的眼球哦。四、五十人同心协力,边狂喊口号,边朝天安门方向挺进。才一会儿,我偷眼回看,哦哟,屁股后竟拖出几百人的队伍,多半都是各地上京声援学潮、一时却找不到组织的学生。于是我们更来劲了。“还我胡耀邦!打倒邓小平!拥护赵紫阳!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权,中国人要重新站起来”之类的口号,叫得比乡间傩戏锣鼓更密更响,引得路人纷纷追逐围观。大概四五十分钟,望见了只在报刊上看见过的天安门城楼,我们正要直接投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一个学生领袖模样的人,自称是高自联纠察队的,过来问我们从哪儿来?我们齐声回答“湖南请愿团”,专程来声援学潮。他连说很好很好,可你们的口号有点欠妥,也就是过激,广场上还没人这么瞎喊。我们开头不服气,但转弯一想,要顾全大局。于是就自觉把那反动的超长横幅暂时收藏。
随后两天,跟我们出来的湖南大学生们,都三三两两找到各自的群体或组织,如鸟儿归巢。所谓的“湖南请愿团”就自动解体,只剩了我、喻东岳、鲁德成,三个无法归类的核心成员,暴露了孤零零的社会闲杂本质。
老威:这么容易被瓦解?
余志坚:5月18号到北京,23号出事儿,我们总共就凑了五、六天热闹么。参加了一些学生和市民的游行,也在演讲中鼓吹取消一党独裁啦,全盘西化之类。那几天没怎么睡觉,夜里实在扛不住,就在地下通道或某处街沿铺上塑料布,裹着军大衣打个盹儿。记得某天清晨,一睁开眼睛,竟发现一女学生躺我身上。哈哈!多浪漫的场景。
接下来的三件事我印象很深:一是人民大会堂挂起“非常人大常委会”的超大横幅,令人想入非非,觉得民主乌托邦就在眼前;二是天安门广场上空,盘旋着不少军用直升机,有时飞得极低,几乎要磨擦城楼了。还不断散下大量“致被蒙蔽群众”的劝降传单。嘿嘿,这一招叫“四面楚歌”,楚霸王项羽被刘邦大军围困在垓下,张良用洞箫吹出那个时代的“劝降歌”,最后搞得大家觉得没意思,就自行解散。当时,几十万戒严部队从几个方向抵达北京郊区,将首都围得铁桶一般,却被自发聚集的北京市民堵在外头。各种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在广场流传,人心浮动哦。我在湖南老家时,傻激进,还写过弹劾赵紫阳的文章,认为他跟邓小平、李鹏一丘之貉,将人民群众当作宫廷斗争的替罪羊。可我这种“无端指责”遭到许多学生的反驳,赵紫阳大好人,是整个学潮的支柱,你怎么连他的坏话也说?
最后一件事我们印象最深:王丹、吾尔开希、柴玲等学生领袖讲话,前后口径都不一致。什么“尽量维持好广场秩序”,废话;什么“市民、工人赶快返回,正常上班”,废话。柴玲还学娱乐明星样呢,一再称“谢谢!谢谢!谢谢大家的支持”等等。似乎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才享有正宗的爱国权利,其他社会力量,就属于瞎掺和瞎捣乱。他妈的,没有大家的声援,单凭学生,能扛这么久?共产党早收拾你们了。当时啊,我对他们几个的讲话反感至极,戒严部队抵拢郊区了,还内讧、对话、慌张、僵持,强作镇定有屁用?全副武装的军人难道是吃素的?万一真开枪怎么办?声势如此浩大的民主运动,几千万人卷入,凭你们几个小屁娃娃,能顺当收场?流血迫在眉睫,还在空谈误国,幼稚啊。
老威:你们的直觉挺敏锐的。
余志坚:可是我们这样的外省草根,插不上话。我们一再试图越过警戒线,与学运高层谈谈,但学生纠察队一见我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就死活不允许进入他们的广场指挥部,更别提面见高自联头头了。事态不妙,怎么办呢?于是我们递交了一份书面《建议书》,好说歹说,让学生纠察队转交,至少是“仅供参考”吧。
老威:还记得《建议书》的内容么?
余志坚:一,高自联应该以全国人民的名义,宣布中共政府为非法伪政府;二,号召北京乃至全国,工人全部罢工,市民全部罢市;三,学生和工人纠察队,这个,哎呀,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老威:够直接的。学生方面有响应么?
余志坚:渺无音讯。当时太乱了。也许压根就没转交。
老威:够郁闷。也许你们过于标新立异了。
余志坚:所以蛮无奈的。
老威: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可以拍屁股走人嘛。
余志坚:不行,千里迢迢来北京,岂能不负责任?喻东岳悲愤难抑,提议集体自焚。我们设计了多种自焚方案,比如上金水桥,自己朝自己淋汽油,突然点燃,效果肯定不错。但自焚要达到么子目的?是不是在自焚前发表《自焚宣言》,或者自焚后由谁谁谁通告全国,我们以身殉民主,殉自由,抗议暴政,唤醒大众?可形势逼人,搞不妥,大家就不明白为什么要自焚,说不定,当局还会利用我们的死,抹黑民运。
唉,没有意义。我就提出替补方案,取缔天安门城楼的毛泽东标准像,象征性为共产暴政划个句号。喻东岳和鲁德成立马赞成。5月22号午夜至天亮,三个人都在讨论方案。爬上城楼取毛像,看过去的距离好像不太高,但在当时戒备森严的状况,爬城楼比登天还难。次日上午,双眼熬得红彤彤的我们,如高烧病人,绞尽脑汁弄来一把梯子,扛到毛像底下的门洞,一仰脑袋,顿时傻眼——狗日的暴君,生前骑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呜呼多年,我们搭几人高的梯子还够不着!我们轮流从下面细细考察。目光擦着门墙,死瞅半天,终于看清楚,挂毛像的钉子足有手臂粗。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搭了足够高的梯子,舍一身剐,也不一定能将皇帝拉下马。
老威:没人注意你们?
余志坚:谁也不会注意谁。在暴风骤雨的运动中心,很多时候,人是很涣散、很边缘、很孤独的。当然,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人物,又另当别论。
老威:于是你们就想起请暴君吃臭鸡蛋?当时我还在山城涪陵的家中,从电视直播,目睹了你们史无前例的壮举。惊呆了。记得现场播音员是中央台的陈铎,头发花白,嗓音气得发抖。
余志坚:实在拿老毛没办法,才出此下下策。我们逛王府井百货大楼,采购了二十个鸡蛋。本想目测好距离,用鸡蛋直接砸毛像,可稍一推敲,就觉得鸡蛋颜色太淡,飞溅而去的效果不明显。多亏喻东岳喜欢画几笔,他说买几种绘画油彩,搅成深灰色,填入鸡蛋壳内就行了。
准备工作蛮长,煞有介事。买来宣纸、墨水、油画颜料、毛笔、稀释剂和胶水,接着跑邮局给家人寄遗书。我自己写的什么,居然忘了,好像引用了不少拜伦的诗句;鲁德成边写边沉思,挺费劲的,百感交集啊,他是独子,听说后来,他父母看了电视直播,当场就晕倒;喻东岳写的内容,我还依稀记得一点,他在浏阳城有五个结拜兄弟,他就一直趴那儿写啊写,完了一封又一封。什么要学唐吉珂德大战风车呀,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呀,等等。很是文采飞扬。
老威:据说喻东岳很有诗才。
余志坚:有一首他口占的打油诗,我还记得:有一千种理由,你走在街道的这一边;有一千零一种理由,你越过马路,走到街道的另一边!
老威:越界的冲动。果然你们走到另一边了。
余志坚:写完遗书,我们肚子饿了,就把二十个鸡蛋拿到北面金水桥旁的小吃摊加工,也就是一平底锅,涂上稀面浆,打鸡蛋,撒葱花。那天我们塞了太多这种北方特色的煎饼果子,先还黄灿灿、香喷喷,很对胃口,因为我们在湖南没吃过,可后来填不下了,差点吐。
接着我们把剩下的蛋壳收好,来到天安门城楼左侧的中山公园门坎,地上铺张塑料布,席地而坐,造砸毛蛋。即把蛋壳填满调成深灰的油彩,然后一个个封闭。
再接着,就将长一米二、宽八十公分的宣纸平摊在地,琢磨配套的对联,这可是1949年以来的天字第一号对联。我出句,喻东岳心潮澎湃,一挥而就:五千年专制到此告一段落;个人崇拜从今可以休矣。横批:自由伟大。
箭在弦上,喻东岳还掏出相机,将对联拍下来“永远保存”,我和鲁德成也趁机在公园门口“合影留念”。唉,如今这些东西全部封存在公安机关的罪犯档案里了!
老威:你们没将“革命遗物”留给一个可靠的人?
余志坚:茫茫人海,想不起谁可靠。之后,三人作了简单分工:我手长个高,就负责阻挡门楼下川流不息的群众,宣布砸毛行动开始;而喻东岳和鲁德成负责贴对联和扔鸡蛋。于是各就各位。我首先出场,跑到城楼正中门洞,张开双臂拦截过往行人:对不起对不起!请大家暂时留步!我喊了几遍,更多群众反而被吸引过来,都不明白么子意思。幸亏几个学生冲过来帮忙,才堵住了人潮。
老威:学生为啥帮你?
余志坚:当时我和鲁德成才二十五、六岁,喻东岳才二十二岁(他是神童,十八岁就大学毕业),所以看青春外表,大学生将我们当作自己同类了。却不料这边刚消停,那边就在门洞左右,呼啦啦把对联给张贴了。由于慌张,对联有点斜。紧接着就是奔跑着后退,估摸最佳仰角距离,投掷鸡蛋。原先我们认为,二十个颜色蛋,污染透那么巨幅的毛像,足够了。没想到那两个傻子,很没出息,砸出去的蛋,要么高要么矮,要么偏要么斜,要么劲儿太小,蛋飞到半路就落地。我眼巴巴望着,气得破口大骂:他妈的搞么子?还好,没太丢人,飞蛋二十,砸中了三个,暴君的双下巴起了不少麻子。
老威:你们耗了多长时间?
余志坚:全部行为五六分钟,砸鸡蛋就两三分钟。恍若梦里,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麻木,惊愕,也有盲目鼓掌欢呼的,等到梦醒了,事件已发生了。一层层人墙哗啦一下将“罪犯”围在当中,有声音责问:干什么的?你们从哪儿来的?谁指使你们这么干?高自联纠察队也赶过来,排开众人。我当时恰恰在外围,只能望见他俩的脑袋。我隐隐约约听见众人在七嘴八舌声讨:你们是存心不良,要毁掉大家,毁掉这场爱国运动啊。而被破蛋搞得五颜六色的鲁德成却极力争辩:取缔毛泽东是正义的,合法的,我们没干坏事!我也远距离鼓掌声援:说得对!
我身边的学生蛮厉害,指着我鼻子说:没事儿你就不要插嘴!我说:当然有我事儿,我们是一起的!嘿嘿,这一来,我也落网,都被大学生们扭送到广场指挥部。
老威:从天安门到广场指挥部?
余志坚:对,就是英雄纪念碑下面。
老威:你们挨打了吗?
余志坚: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正反两方都瞎起哄。学生纠察队还是在保护我们。
老威:然后呢?
余志坚:总算顺利到达纪念碑底座,也就是之前绞尽脑汁想进来,却怎么也进不来的学潮核心。虽然这样闯入有些不太体面。
三个人垂头丧气坐在纪念碑下,等候发落。学生领袖们在旁边展开讨论,耗了好长时间。终于,便衣警察出现了,在四周转来转去,然后进指挥部要人。学生们婉言回绝。这时旁边有个女士偷偷凑过来,在我耳边提醒说:事态发展对你们极不利,你还是瞅个空子,赶紧溜掉吧。我立即摇头:三个人死活一起,我不能自个儿溜。于是她沉吟片刻才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如果你有事儿需要帮忙,就打这个电话找我。我答应了。那时年轻记性好,她念一遍我就记住了。
老威:你没问她是什么人?
余志坚:没问。估计她也不会说。但看那神情,她是要真心帮我。所以在这儿,我要特别提一下。
老威:后来?
余志坚:后来变化大了。那个人与号码全淡忘了。估计现在就是面对面,也认不出来。
老威:再后来?
余志坚:学生领袖们经过研究,才将我们带到右侧的历史博物馆前面,也算个非正式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不少记者及群众等在那儿呢。没想到时间短促,三五分钟就拉倒。他们的问话主要冲鲁德成去。其间还有个高自联头头,代表全体大学生“澄清事实”,声明这次事件与他们没任何瓜葛,他们的目的是推进民主改革,压根不会有这类敌意,压根不可能干出攻击共产党、损毁毛主席形象的举动等等等等。我脑袋都快炸了。
之后又在一辆公交车内,又是鲁德成,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天开始下雨了,从车窗看外面,帐篷和油布乱七八糟,像打满补丁的灾区。嗨,没料到一向慢吞吞的官方媒体这次动作蛮快,采访时间也蛮长,提问包括哪里人?什么职业?筹划了多久?最初的动机?想没想过后果?等等。鲁德成也不紧不慢作答,还申明我们的行为与学生无关。据说当日的《新闻联播》就作为反面教材播放,长达五六分钟。电视画面里,还有天安门现场找来的目击证人,几个大学生、市民,让他们叙述事件,并表达各自的看法。有个学生还说:他们有勇气这么做,我蛮欣赏的。嘿嘿。
老威:我最初也是在《新闻联播》里认识你们的。节目的基调大约是“愤怒谴责”。不过在谴责的下面,隐含着记者善意的焦虑,担心这一事件给运动带来大家都难以承受的负面后果。
余志坚:负面后果早就注定了,只要毛的阴魂不散,只要邓的铁腕不除,只要是共产党的统治,反抗的结局就是流血。我们只是其中一段插曲而已。
老威:也有人说,早知道流血,就不反抗了。
余志坚:我们是被指挥部交出去的,学生纠察队的头头叫郭海峰,他亲口通告他的姓名,还算坦率。他说指挥部内的高自联常委们表决,多数主张将我们送东城区公安分局所属的天安门保卫处,可他坚决反对。据理力争好半天,无效,押解工作反而由他负责执行,因为他是高自联秘书长。我连说“没什么”,还从兜里掏出剩下的两千多块钱,交他保管。他当场写了张收条。他还要求警察写了张接人的收条。我们是在瓢泼大雨中上的警车。警察给我们戴了手铐,郭海峰却在雨中站了好久。
老威:你们有乘乱逃脱的机会吗?
余志坚:从下午两点半作案到傍晚落入警察手中,我肯定有机会溜。那两人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为什么要溜?我们早就有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老威:接着?
余志坚:我们在南池子派出所关押一晚,次日上午转移至北京市东城看守所对面的收容所。刚进去那阵,整个收容所空荡荡的,监房内除我,就一个北京市里的惯偷。那家伙可悠闲啦,能不起来就尽量躺着,抽烟、睡觉;睡觉、抽烟。连喝水也让我帮忙递。没办法,寂寞难耐,两个南辕北辙的人,也被迫凑一块瞎聊。当时我很想继续关注运动的进展,可与世隔绝呀。可以说,北京的公检法体系,处于一种半瘫痪状态,连所里的看守也极少打照面,估计全在观望,等待党中央内部权力倾轧的天平秤倒向哪边。
老威:你们是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居然没连夜提审?
余志坚:六四前后,半个多月,没人来提审,甚至没人来过问。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躺着。哎呀,骨头都睡疼了。幸好我生性懒散,早就练就死睡基本功,遇事儿不多琢磨,如果天肯定要塌,你一厢情愿想不塌,就算白操心么。
老威:有点庄子境界了。
余志坚:直到6月3号半夜,收容所墙外突然枪声大作,炒豆子一般,将我从梦中惊醒。他妈的!终于开枪啦!这些狗鸡巴弄的终于开枪啦!我的预感、喻东岳的预感全应验了。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共产党就这么起家的,学生和文人怎能玩得过杀人不眨眼的老政客呢?那一夜我失眠了,在监房内走来走去,直到天麻麻亮。焦虑啊,浑身肌肉都不由自主抽搐。那惯偷还好心劝我:国家乱掉,你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又不是尿急,撒掉就完事儿。
6月4号大早,第一批进来了,清一色的热血青年和大学生,平均年龄估计就二十岁左右。捱到5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空荡荡的监房眨眼就人满为患,最后,塞不下了,还硬朝里面塞,好在人是肉长的,有伸缩性。
老威:一间房关多少?
余志坚:按常规,十四五个,猛然就塞三十多个。没地儿站了。正式逮捕我们是6月15号,一度瘫痪掉的公检法体系跟我一样,从梦中醒来,刹那间恢复了高速运转的残酷本性。四处通缉布告,四处设卡抓人。那种红色恐怖,就像2003年中国遭遇非典,大街小巷,几乎不见什么行人。思想消毒和身体消毒,性质差不多么。
非常时期,北京警察也不被信任,东城分局的看守所和收容所统统军管。经过封闭洗脑的大兵,像野兽一般,张牙舞爪,没任何章法。不管学生还是市民,都往死里揍。我们被逮捕,移交看守所时,有个大兵拎着我,活像拎小鸡,隔着一丈远就朝军用吉普那边扔。这还不解恨,他又抬起自动步枪,使枪托猛击我的脸颊。顿时,我满口鲜血直喷出去。老威你看,嘴里的这颗假牙,就是被揍飞的真牙换的。
老威:你呆的看守所,就是人们常说的“王八楼”吧?
余志坚:对,里面关过不少六四暴徒。
老威:你也算暴徒?
余志坚:没来得及放火和堵军车,就只能划为“强暴伟大领袖”的歹徒。我们在七处王八楼熬了5个多月,7月10号秘密开庭,在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地下室。
老威:开庭也不见天日。
余志坚:他妈的,例行公事,罪行明摆着,没怎么辩护,即使辩护也没听众。大概两小时不到,就完事儿了。延期宣判,等了一星期,接《判决书》。
老威:如此草率?
余志坚:我和鲁德成法庭呈供了什么,已经忘了。最有趣是喻东岳,他辩护说,我们没任何政治目的,只是在完成一幅作品。
老威:行为艺术么?
余志坚:对对。喻东岳就说是行为艺术,并且是本世纪以来最杰出的行为艺术,它所涵盖的意义,要若干年之后,人们才能真正理解。
老威:我觉得,作为一个划时代的政治波普,它肯定会进入当代艺术史。
余志坚:哈哈哈!那些公诉人和法官怎么能搞懂这个?听得云里雾里,终于恼羞成怒,还认为喻东岳故意愚弄他们。连指定的律师都不装样子了,一再打断。
老威:太有意思啦。法庭内的气氛也应该是行为艺术的延伸部分。
余志坚:嘿嘿。
老威:此前你们预料过结果么?
余志坚:在牢里无聊,人们经常给我们分析案情,掐算生死。什么“明知故犯,顶风作案”啊,“罪行特别严重,情节特别恶劣”啊,“手段极其什么,后果极其什么”啊。熟悉《刑法》的人都知道,只要《起诉书》上写明“罪行特别严重,情节特别恶劣”,脑袋就悬在空中了。唉,等死的滋味不好受!我连《遗书》都写了好几封,有给姐姐、弟弟的,也有给父母的。如今回想,真有点婆婆妈妈。伤害啦,歉意啦,愿他们彻底忘掉自己这不孝子啦,相信后代会理解我们,没丢脸啦。
老威:有些自相矛盾。
余志坚:今天一念头,明天一想法。毕竟面临生死大关,空空荡荡,睁眼闭眼都很可怕。泪也流过了。但是我不后悔。
老威:《判决书》下来,还是松一口气?
余志坚:简直就虚脱了。哪本小说里写的?我已经提前听见独裁的丧钟!自由在跟前飘荡,伸手就抓得着。
老威:也许喻东岳说得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行为艺术算完成了。
余志坚:我判无期徒刑,坐牢十一年零六个月;鲁德成判十六年,他实际蹲了八年零八个月;喻东岳判二十年,蹲了十六年零九个月,反而是最后释放。
老威:你们没上诉?
余志坚:我们可不愿找死。1989年底,我们被送回湖南,关在衡阳监狱。
老威:你们在里面挨打没?关小号没?
余志坚:喻东岳受了很多折磨。有次被警察打坏了,我们几个难友还搞了抗议活动,绝食三天。但狱方拒绝道歉。小号我没关过,但1992年之前,有多半时间我关在严管队,很恐怖。
老威:你在里面犯事儿?
余志坚:刚进去,还摸不着底。逢人便说六四死了多少人,共产党如何专制、恶毒,几乎一刻不停地讲。还不干活,热衷跟政治犯们探讨时局变化。所以受到狱方的屡次警告。我置若罔闻,就被宣布“实行严管”。我挨了五、六次打。有一次,两个警察揪住我,两根电棍同时在身上擂,我反抗了一小下,就瘫了。接着,拳头和大头皮靴,电闪雷鸣一般,整得我遍地翻滚。我一身好衣服,挨打之后,全没啦。我一丝不挂躺地下。骨头没断,还算手下留情,湖南监狱普遍野蛮么。
后来学了点乖,不他妈的硬抗。但我坚持一点,我是政治犯,不需要劳动改造。后来他们也安排有经验的犯人来带我,所谓建立师徒关系。我最多站在一边看,然后独自缩角落里,拉别的犯人聊天。
老威:你们一直呆衡阳监狱吗?
余志坚:后来转到湖南第三监狱,也就是永州监狱。喻东岳转去一监,那儿集中关押政治犯,是湖南最著名的野蛮监狱。
1992年前后,我从报纸上读到老邓的“南巡讲话”,仔细一分析,觉得中国的政局大概是进入了前苏联的勃列日涅夫时代,灰暗而漫长,我自己的心情也随之灰暗而漫长。
既如此,先要活下来啊。于是我就跟狱方提出,我的特长是教书么。还好,他们把我从金属切割车间转到教育科,定期给狱中犯人上文化课,直至减刑出狱。
老威: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余志坚:我们三个,鲁德成最幸运,从云南边境偷渡到泰国,虽然险些被遣送回来。而喻东岳太惨了,他出狱那天,我叫了几个民运道上的好友去接,没想到,他像一段烂糟糟的木头,跟我熟悉的那个灵光四溢的喻东岳判若两人。我一再叫“东子东子,你搞么子,连我都不认”,他却没反应。等到他有反应,却扑通跪倒,抱住我双腿,大叫“饶命啊饶命啊”。我心如刀绞啊,六四事件太大了,全面评价是历史和政治学家的活儿,而我内心解不开的疙瘩,只剩喻东岳,我老觉得是我毁了他。唉。
老威:我在网上看过一些报导,海内外都在为他募捐医疗费用。他如今到底如何?连你也不认得!不可思议!
余志坚:他连自己都不晓得。如果你问“谁是喻东岳”,他两眼茫然,想不起来。
老威:失忆症?
余志坚:不知道在监狱里受了多大折磨、多大刺激!保不准被下了药。因为如今中国,老毛还被许多人崇拜,不少出租车上都挂毛像,当作保护神么。
老威:喻东岳变疯,会是个永远的谜吗?
余志坚:难说。可永州监狱关那么多犯人,凶手应该不难追查。前一段,我在网上发表了十几篇反动文章,当地国保就以煽动颠覆的罪名,刑事拘留我32天。我出来,稍微休息调整两三天,就坐车去离浏阳县城七十多公里的喻东岳家探望。嘿,出狱久了,他的情绪稳定些,不见人就跪了;可眼神还是痴呆,你不能大声说话,否则他浑身一激灵,又跪倒。他家人随时在帮助他恢复记忆,从前的谁谁谁,左邻右舍的谁谁谁。猛一刹那,他似乎醒悟自己是喻东岳了,可转眼又忘掉,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面的人物,都活在自我的莫须有的空间。喻东岳曾经很推崇这小说,没料到他自己也进去了。
有时候,民运人士聚会,我也带他去。老廖你看,这张照片,中间这个,就是他,连拍照时,他都嘀嘀咕咕,而跟前一派空洞,谁都不在他眼中。
老威:这照片挺喜庆。这些人是谁呀?
余志坚:我的结婚现场,好些民运人士都来祝贺。
老威:我也祝贺你!那你们婚后靠什么为生呢?
余志坚:不知道。总之么,要房没房,养老保险一类的,全没有。靠运气熬呗。目前我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做家教。学生时多时少,极不固定。我们每月的平均收入,不足一千元。
老威:想过出国吗?
余志坚:出去干什么?
老威:自由啊。这么个强盗国家。
余志坚:可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真要离开,还是割舍不下。
老威:你的心态保持得不错。
余志坚:谁能拿去我内心的自由呢?至于家庭内部,有些小磨擦难免么。但爱情亲情友情是永恒的主题。对社会,也在慢慢学着适应。大伙儿都是逆来顺受的小人物,但同普通小人物相比,抹不去的六四情结,让我们面对政治恐惧,还有挑战的冲动。
老威: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余志坚:是未来。我看不出这个民族、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未来。我们付出的代价,我们的一腔热血,是不是会变得很轻、很可笑。我们努力让后人记住,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最终我们的存在,是不是会让体面的人、成功的人、什么时代都通吃的人觉得不自在。唉,算了,先凑合着过。事情想多了头疼。
老威:你们打算要孩子吗?
余志坚:难养啊。暂时不考虑。
补记:
正午时分,采访结束,我们也汗水淋漓。“长沙真不愧火炉啊”,我叹道,随即开门敞气。我就近招待余志坚吃了顿街头快餐,然后拥抱,然后目送他深入毒日头,消逝在穿梭不息的车流和人流中。
我来到公用电话亭,拨老班的老电话,居然通了!气急败坏的老班在那端破口大骂,并连呼“绝交”。我张口结舌。幸好老班没有马上挂电话。原来他受骗了,所谓新电话卡,一出云南就没任何信号,也不显示任何号码。
我连连致歉,并强烈要求马上见面。但老班这头在日本训练了二十多年的倔驴,严辞拒绝。我不可原谅的罪行有二:没有按约定到银河宾馆;新电话不通,没有试探着打老电话。
我认罪。检讨自己本质上胆小如鼠,不配搞民运;并且一根筋,不知变通。回丽江后,我又再三向老班示爱,终于得到这条与我同岁的老狗的接见。为了弥补他的损失,我将此次谈话的录像带悉数献上。老班嗤之以鼻。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献礼质量低劣,基本不能用。老班宣布,要恢复到从前的铁哥们关系,起码要一年。如今已三年了,他也远在日本了,我还像惦记某个亲戚一样,惦记着他。
而毁掉我俩关系的余志坚,我也惦记着他。
转自:《中国人权双周刊》第2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