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协华：颠覆铁幕的风暴——评马青长诗《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纪实》

一个真正的诗人在这个时代不是为了歌颂而产生，诗人及其诗歌不仅要反抗自我，同时也要反抗时代之于现实不断附加的伤害和侵袭，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说，诗人马青的长诗《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纪实》①首先就是在诗歌领域内的具体表述，并以此展示，揭露当代文明进程被中共所割裂的深刻的社会性分歧，尽管作为一种文学版图中个人话语的呈现，不一定能同时揭示时代本身所包含的除了其自身轨迹外，和当代历史之间重合或交错的形态，然而，马青的诗歌是以将个人经历的“确定性记忆”在民主体系的空间内进行演绎，以使其恢复大陆世界的真实苦难，这样的创作，必然会成为全球场景下关乎生存与反抗的人类记忆，并且，马青是以达五百多行的长诗描述这个世界来自大陆的压迫性图像，在这一点上，她使诗歌成为了将痛苦迁徙为觉醒的行动，而无论其行动的当代形态。

“你知道你的方向，但你不知道你的下一步是吞没头顶的水”，《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纪实》在当代诗歌的类型中，具有着罕见的叙述角度，这不仅是因为整首诗所包含的哀婉姿态，也更因为马青的诗歌叙述会很容易让人忽略叙述之外的杂质，从而和诗的氛围产生密切的衔接。尽管诗人将个人的痛苦揉碎，并通过其低沉的声调来展示大陆社会在极权压制下，作为个体对特权体制的恶心感和反抗意识，然而，诗人也同时从另一个隐秘的入口，将个人心智成长的历史与时代、尤其是民主世界反抗并针对专制的历史进行了平行的叙述。因此，“你不知道下一次”的真实意义是，实际上，诗人在深入社会视野的激烈冲突时，已经预知了“下一次”是存在的，并且，这个“下一次”是“吞没头顶的”。

因涉及“六四酒案”而被中共当局以“寻衅滋事”遭到拘押的马青，所感受的恐惧，和作为一种深刻扭转中国民主意识的“六四大屠杀”之间，存在着相同的对专制制度的厌恶和恐惧。从现代民主进程的视野出发，所揭示的则是，六四大屠杀和当代史的关联已经发生了不同像素的转变，也即，从对专制语言的批判，上升为民主体系的权利表达，这是两个时代之间最短的距离，但却相隔了二十多年，更是“你独立思考、反思前世今生，并且，从自话自说到面向底层民众、弱势群体的过程”的具体呈现。而《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纪实》作为文学创作的当代结晶，所承载的正是这两个时代之间由恐惧、感受恐惧再到回应恐惧的成长史，它囊括了大陆民众经由专制压迫继而觉醒、并开始抗争的大陆史。并且不但如此，长诗所要确证的，即是个人在权力重压下如何应对世界和真实折磨的方式，也就是，这个世界已经破碎，然而，和“那次，你是旁观者”不同的是，你已经开始将“讽刺、影射中共的诗歌别在你的裤腰上，垫着脚尖走路……”

当代诗歌之所以具有与世界平行的结构，是因为诗歌在此时代必然具备了作为个人的真实形象，并且还要通过对语言的再造，从而在更高层面的形态上，区别于诗歌作为“诗意”的传统。而长诗则作为一种叠加的个人史与时代史相互印证的文学产物，其表现的纬度则又要更进一步，也就是用语言突破语言的限制，用叙述冲刺时代的阴影，而使之成为一种超越于“诗的形式”的诗，因此，当诗人写下“你直接用你的本名——马青——上网 你直接站在党指挥的枪面前”时，这就意味着对抗争观念的直接切入，意味着将一种隐匿的形式直接打破，为的是“直接站在党指挥的枪面前”，而这与大陆民众反极权的历史相比，则更能彰显当代民主在地理领域内所占有的比重，也就是从个人走向群体并与他们携手并肩作战的开始。这种来自诗歌的准确表达，呼应了现代民主运动中有关全球浪潮的一个重要节点，表现并凝聚了人本身所具有的挑战极权反抗奴役的勇气和信心，要大于极权附加于大陆民众身躯之上异常残酷的恐惧。这一点，诗人通过对中共疯狂行径的揭露，在整首诗中，得以明确体现：

“连续十五天不能洗澡、洗头，不能漱口
只能吃糙米蒸的“白饭”
不能吃洗锅水、淋巴肉煮的，无盐无味无油的带皮烂冬瓜、烂黄瓜
每天，四个人的所有罚班，由四个人当中的某一个人独自承担
但是，这件事情，绝不能对公安部、国际人权组织的参观来宾和装模作样的
所谓监督者——人民检察员——说”

正是借由此种被动状态下的平静叙述，诗人通过诗的空间性揭示了一个业已分裂为一分为二的世界，也就是通过对中共极权形态下反人类进程的场景刻画，从而在历史层面上和“六四”以及当代大陆的历史进行了一次并不意外的联接，这正如极权的伤害因过于沉重从而已经超越了撕心裂肺的痛苦界限，而使得整个世界和个人的经历达成了更为明确的普遍冲突，而又正是这种对专制悖论的提炼和压缩，又在另一个更深和更宽泛的领域内，呈现了大陆被真实的高压政权所侵害的事实。

“禁止刷卡
禁止消费
禁止阅读、写作、绘画
禁止参加生产劳动
禁止体育活动
禁止一切娱乐活动
禁止家属会见
禁止指名要药
禁止拥有香烟、火柴、打火机、一卡长的绳子
禁止私人之间馈赠钱财和衣物”

极权的历史，也就是对人性进行摧残的历史。极权通过对人性的高度监视、限制和审查，从而在类比状态下对人的“独立性”进行剥夺，而这必然意味着，要有一种超出一般诗歌容量的文体来对此揭示，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马青要用“长”诗来为此留下记录的必要。简而言之，长诗在人的范畴内不再仅仅是作为个人际遇及遭受中共拘押、囚禁的事实陈述，而是与此同时，诗歌所反映的，正是大陆经受中共政权奴役的时代史。因此，“禁止”不仅存在于牢狱之中，也存在于大陆的广袤大地、天空甚至地下建筑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也包括在中共极权的内部，在“习核心”自以为不为他人所知的某个秘密之地。这就是说，极权不仅以侵犯民众为乐，甚至极权之恶也以侵害其内部为必然的政治轨迹。由此产生的就不仅是一种名义上的统治手段，而是在以经济体制作为绑架民众的手段之后，极权共同体以特权的极化形成兽性世界，将潜在的独裁政治演变为社会本身，从而在最反常的意义上，将社会和民众生活撕裂为无数的碎片：“到底有好多人成为犯罪嫌疑人，走进湖心，是个不能公布的国家机密……”

诗歌所表达的内容，即是极权极化的具体特征，也就是对于中共而言，“敌我意识”和排他性的统治表征，但是，诗歌同时也指向极权作为崩溃形态所具有的脆弱特征，因此，惟有通过对民众身体的禁锢才能达到延续专制的目的，这正如极权更会运用意识形态的编造一样。然而，马青的这一首长诗以“湖心”作为政治形象的指涉，就已将来自极权的侵害进行了定义和限制。不仅如此，“湖心”也投射出了来自中共极端虚弱的政治抑郁。这是因为，“敏感图片”所特指的其实并不是图片本身，而是图片所涉及的被中共刻意设定为“敏感”的年代和区域，“敏感”是一切灾难的开始和一切敌视的源头，在敏感的深处，则是意图对“六四大屠杀”作为历史事实的回避，但是当然，也更包括了中共本身的恐惧心态，换而言之，“敏感”是中共所特有的政治手段，不会因为“六四”而终结（正如“709大抓捕”），但敏感既作为极权的明喻，也就一样要指涉一个不能触及的但形同地狱的“湖心”。

“你大表哥给你的信上，有一个大大的圆形窟窿”

“你坐在审讯椅上
双手上铐
国宝在铁窗后面问你”

“中国共产党是全世界最大黑社会”

“没有热水，只有冷水，即使经期”

这些诗行不仅呈现了个人在此时代作为弱小一员的实际遭遇，也同时将时代本身描述为一种黑暗状态，并且，这是一种事实上的黑暗状态。也正因为如此，长诗就成为了一种历史的承载之物，并以诗的形质抵达一种超越于诗的高于文学形式的自由状态。这是因为，只有在此境况下，作为个人才能拥有唤醒自由的勇气和面对并战胜黑暗的信心。因此，整首长诗是直观的，运用了日常的叙述口吻，但却犀利而深沉，一如锐利的锋刃，以极为含蓄的激情，投向狂暴的专制黑暗，为了不被这个时代吞没，为了重获自由的呼吸，这是唯一的、更是必要的行动。

“作为民间独立异见诗人
作为只发原创作品的自由作家
你从未想过，你会因为转发，被专政
问题是，你确实被专政了，人民民主专政
罪名：寻衅滋事
被专政时间：二十五天”

时间在诗歌中不仅要指向一个成为社会噩梦的“湖心”，它也就极权本质的敌对性作出了人的判断，“湖心”意味着不可预测的邪恶，意味着与黑暗并行的反人类属性，意味着对正常边界的溶解与封锁。但也同时，意味着极权在向极化延伸时趋向弱化的倒退状态。而这就是极权必须要依赖对仪式的强制以便能暂时得以保留在世界中的角色的重要原因，然而，尽管如此，对人本质的争取和寻求在任何一种体制下，最终都能因为对正义的向往而获得与极权进行较量的勇气。

“放风坝
长九步
宽六步

监室
长十三步
宽七步半

没有门的“厕所”
长三步
宽三步”

这就是《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纪实》具有穿越黑暗而走向自由的清晰判断，也是跨越了人身和思想禁锢从而拥抱现实的真实洞察。这就如同一首长诗的长度不仅要表达诗歌作为飞翔的行为之外，它也要明确在黑暗与阳光之间不容忽视的权利边界。而作为个人，作为“六四酒案”的一份，作为“颠覆政权”之外的另一种身份，马青的纪实诗歌所宣告的意义和内涵将不会被遗忘，是因为在被刻意抹杀的历史和当下大陆的社会之间，因为依然存在着即便被极权压制但仍然在继续的历史，这是抗争形态的一个剪影，并且更重要的是，它深化了历史从过去到未来的关于权利的真实而动人的路径：

“我已经上路
我们已经上路
上帝拣选的精兵已经上路
为了青山绿水
透明香甜的空气
为了自由自在地说话
自由自在地迁徙
为了不被强奸的选票！”

转自：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