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亲爱的朋友大家好,这是一篇我在牢中的文章,非常感谢大家在大监狱中的不懈抗争与支持,我只能在小监狱中以小小抗争和作文来答谢了。你更关注的可能是我在牢里抗争时所遭受的压迫和虐待情况,这里我只能简单说说,因为本文另有主题——宽恕&爱。这应该不会让你太失望,但能否让你有所收获,要和早先存在你心里的东西有关。下面我们来慢慢进入它。
虽然是北京看守所的老顾客,但春节我还是头一次在里面过,本以为他们会讲点交情,没想还是阶级对立。就在离春节十余天的时候,管教(几个牢房的牢头)突然趁机调入一位确定有传染病而被监狱退回的已决犯,指定他挨着我睡,我艰难申请下地去睡后,管教又安排他下地和我一起。一位才姓的室友笑着说“你躲来躲去还是没躲了!”我只好申请见所领导,并要求管教回避。经过两天的争取,2月10号吕科长终于接待了我。我反映了上述情况,并就解除目前紧张对立“换种安全方式过一个祥和的春节”提出了几项小建议。他虽对管教的作法稍作辩解,但对于明显辩不过去的地方,他还是能凭良心说话的。他还拿出笔纸记下,说明是要回去分别找管教、所长帮忙解决,整个过程,能够感觉到对方也觉得很融洽。
13号下午,离过年仅有两个半工作日,问题没有任何解决的迹象,我要求见吕科长。恰逢律师年终会见,了解了这一情况,这或是后面吕科态度变化的原因。15号下午再见吕科,我刚重复了上次的部分谈话内容,就被他提醒说在录音,并将仪器放在桌上,说话极其戒备和保守,并称自己根本没找管教协调,要找自己去找才行,这些都让人完全搞不清状况。我表明要开始抗争,回去后就申请见驻检,因为多次申请过都未果,所以附带罢工,进入不合作状态。并因此于过年前一天被强行拖出,按倒理发,带手脚相连的“工”字戒具、被打伤左脑、主食只限吃窝头……从而导致抗争转向被动,只能等待恢复,见机行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几次简单的交手后发现:任管教指自己管不了,责任在马科和张管教;马科不再为吕科辩护,并指偏听吕科;张管不再帮吕科仗势助威了;龙科暗指自己是局外人;某所长表示对扣物品和伙食不知情。在这些人都在“放水”的时候,只有吕科一人在硬扛。加戒具的第16天,驻检巡查,他们趁我大便的时候来强解戒具,其他人只是让别人上自己不上,吕科只好勉强解完手铐,脚镣就拉不下脸再解了。再就是3月8号来扔被褥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人来了。——他这股死扛劲,搁江湖上也算条好汉。
就在他这最后的行为里,我虽因近视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明显感觉得到他迷失了,他情绪体验很差,他在恐惧和自卑,他陷于内疚的困扰之中,他在排斥自己,他无法宽恕自己,他没有选择。而此时的我,突然分裂成两个人,从我身上走出去的那个我,回头冷眼看着我说:“宋泽啊宋泽,枉你自称‘见习侠客’,修习‘非攻’、‘兼爱’,单单爱憎分明、疾恶如仇、惩强扶弱,就能匡扶正义、救护公平了吗?弱者值得帮、需要爱,恶人、仇人、强人就不是人?就不需要爱了吗?天下人心之机又究竟在于什么?”
是啊,这些我过往所遭遇、抗争的恶人、仇人、强人,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他们内在的那个受过无尽伤害而惊恐不安,不被爱所接纳的小孩。不要被他们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成人脸孔所蒙蔽。冷静无情的面具下面是极大憎恨自己的痛苦和自责,以及认定自己不值得爱、也无能力爱,“不够好”、“不配得”的内疚和自卑。
一个人、组织或社群,长期否认并压抑他自己无法面对的阴影、伤口,阴影、伤口里的痛苦、内疚、恐惧、自卑必将唆使他轻视自己和他人的个人价值与人性尊严,对自己和他人的伤害便由此发生。而这伤害,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惩罚(通过直接伤害自己,或者他人的还击,或者社会的惩处),借着这惩罚,他让潜意识里还未浮出水面的内疚、自我责任感、悔恨更加明显,明显到它们最终获得自己的承认。他这每一个伤害,其实都是在伤害自己,进而以一个间接微妙的形式让自己承担内疚。长此以往,进入一个伤害和为伤害负责的恶性循环,让自己吃尽苦头。这个过程外显为施害者的变本加厉、穷凶极恶,内隐为他自己的恐惧、批判、内疚和自惭形秽,以及心灵深处对爱久旱求甘霖般的呼唤。他以为他在维护自己,其实他在伤害自己,更其实是他在呼求爱。像一个人试图克服孤独一样,组织或社群试图克服自卑,也是其自身一个很大的动力,其实这都是缺爱的表现,也就是说,希望爱和被爱,才是其最终的动力。只是他还不清楚,继续用“非爱”的手段去争取爱,背道而驰。
天下人心之机在于人心缺爱。当有人恨我们,恨不是他的动因;当有人要伤害我们,伤害不是他的目的。他真正渴求的其实是爱,希望被爱才是他此刻的愿心。只是他早已迷失,没有感受到身边的爱,也没有感受到我们的爱,所以才会选择去伤害。而我们不必装作受害者反击回去,只应设法成为施爱者,用爱去感化他,让他放下屠刀;用爱去提醒他,其实一直在被爱。无法忘记别人的伤害,想要对方忏悔而不自我修复,放不下自己的过去,一次次撕裂自己的伤口,把过去的创伤带到现在和将来,而无暇欣赏当下的风景和享受此时此刻生活的美好,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宽恕对方就是强化自己的不够好,给自己填充负能量,让自己囚禁自己,活在以往的恐惧之中,不能以饱满的心态迎接新生活。我们需要的是解放自己的心灵,给自己爱自己的爱留下空间,与自己和解、重建,确保自己每个念头和行为表现都是“有爱”的,宽恕对方,也就是宽恕自己,宽恕自己就是爱自己。这个过程的结果是,我们强化彼此的尊严与价值,让双方感受到宽恕与爱的力量。
你若施爱,爱愈近你;你若不爱,爱愈远你。施爱愈多,得爱愈多;若不施人,亦难施己。这个世界真正最缺的不只是自由和公义,更是爱。如果每个人都是施爱者和受爱者,那每个人就都不是施害者和受害者,暴力和罪恶将就此告终。
想到2012年许志永先生在红寺村最高法遭遇法警耳光之后,只是把脸颊再转给对方,如此反复。这在当时我并没有学会,一些粗糙的邯郸学步,一度被预审评估为有受虐倾向。而在半月前,也就是正月初几的时候,我现在的牢房里,因伙食不足导致一个残疾人遭受欺侮。当时我身加两个戒具,抗争很被动,初十的时候,我要求加戴第三个戒具来解决牢房伙食不足的问题。许先生的做法,一方面表达了自己不愿做受害者的立场,一方面又让法警明白,他无法通过伤害许先生而伤害自己,从而内疚。等他明白的时候,惩罚就停止了,爱就显现了。这显示的是宽恕的力量,宽恕就是爱,它给予双方尊严。
“我们只是国家暴力的工具,就是可以像狗一样说翻脸就翻脸!”2012年5月的预审在告诉我许先生写信给傅局长后怒着说。
“汗颜啊汗颜!”我不知如何对答。
“我们只……脸”他在自我惩罚,原声重复了一遍。
我依旧不知如何对答。等到12月3日放我的时候,国宝赵春雨说他“精神有问题,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亦不知如何对答。今天,如果把时间倒回去,我会对他说,
“别在惩罚自己,你随时可以重作选择。”
如今的江湖,不同类的人、组织、社群也开始学习对方,人们越来越能承认新生和多元性,也越来越能接受放诸四海皆准的普世价值,经典的江湖理论不可回避地受到挑战。今天我们不乏抗争在“大监狱”第一线的义士、侠客,大家传统的价值观认为,凡是必有对错善恶,一方需要奖赏,一方须要惩罚。但之后当大家都在为“自由、公义”抗争而存在伤害的时候,也必是仁人志士挺身而出,为宽恕站岗,为“爱”抗争的时候了。
宋泽口述
李仲伟律师整理 2015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