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樂:推特時代的留守者王荔蕻(上)

王荔蕻

那場伴隨網絡崛起的中國公民運動中,她是赫赫有名的一位。她奔走呼喊,一度鋃鐺入獄。一個時代結束了,她還在原地。

在大陸的網絡世界,「王荔蕻」是一個已經遠去的名字,而她曾代表着一個時代的側影。
那是「推特」的時代,也是中國公民維權運動勃發的時代。2006年底,當互聯網進入「推特時代」——也即人們可以以互聯網為依託、即時向公眾發表訊息時,中國的公民運動也逐漸達到全盛之際。這場以推特中文網友為主導的公民運動,被稱為「推特運動」,其間活躍着若干草根行動者,王荔蕻是最赫赫有名的一位。推友們都親切地叫她「大姐」。

2010年4月16日,「福建三網友案」宣布判決的那天,為表示抗議,王荔蕻與網民吳淦聯合發起了一場維權行動,轟動一時。「從2003年『孫志剛事件』開始的維權運動的發展趨勢,無論是在政治化、組織化和街頭化的方面,到了『416』達到一個巔峰,」親歷了維權運動發展過程的知名律師滕彪說。

不同於那些年頻發的以本地利益為主要訴求的「鄰避運動」和「群體性事件」,「416」更接近標準的「社會運動」:為抗議幾個陌生網友因言獲罪,過百網友從全國各地聚集到福州,他們用統一標識、高舉橫幅、齊呼口號,現場有文字直播不斷髮布到推特,並安排多部攝像機分工記錄,所有人有秩序地到場和離場——當時有評論認為,「416」是1989年後,大陸民間第一次有組織的街頭行動。

然而,包括滕彪在內的見證者和親歷者,都認為這個時刻無法複製。中國當局似被推特運動爆發出的網友能量從睡夢中驚醒,從2011年的打壓「茉莉花」、將王荔蕻判刑,推特中文圈迅速凋落,網絡全面嚴控緊隨而至。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王荔蕻說。

一個「包租婆」的出離

「中國維權運動的興起,和互聯網最早在中國高速發展的時間段,基本上是同步的,」滕彪認為,一方面互聯網降低門檻、提供平台,讓潛在的運動者得以湧現和相互識別;另一方面,當時只要互聯網有新工具,行動者們都會迅速應用在維權運動上。」

王荔蕻就是一個隨着互聯網興起的民間運動者的典型。

「觸網」之前,王荔蕻是個普通的「包租婆」。而她的反抗者基因早在1989年已埋下。當年王荔蕻是供職於北京市人大的公務員,「學潮」期間,她帶領同事上街聲援學生、堵軍車。

然而,「六四」槍聲擊碎了軍人家庭出身的她對「軍民魚水情」的想象,當日復興門醫院裏長長短短的屍體,長安街上零零落落持續了一個月的槍聲,還有她親眼所見被子彈掀掉頭殼的民眾屍體,讓王荔蕻認定「不能再吃共產黨的飯」。她很快辭職,以承包轉租地下室為生。

90年代全民下海熱潮,王荔蕻也嘗試做過各種各樣的小生意,每每應酬酒局中對着「一切向錢看」的一桌人,行賄、拿指標、官商勾結不絕於耳,她總有種時空錯置的疏離感:「我為什麼會跟這樣的人在一起?」

日子就這樣混到了21世紀初,王荔蕻遇見了互聯網時代。人到中年的她通過網絡瀏覽了海量信息,才了解到與自己同齡的自由知識分子多年來所寫所做。她形容,自己遭遇了一陣陣慚愧和自卑:「原來在我渾渾噩噩的時候,是有人在努力、在說話、在做事情的。」

王荔蕻開始努力地學上網、寫博客、結識網友、關注公共事件,她給自己取了網名「跛行者」——帶着比自己的現實生活高出一截的價值追求,瞪着老花眼,如飢似渴地蹣跚在驟然展開的網絡新世界中。

2008年,王荔蕻有了一個出離舊有生活的機會。奧運會前夕,北京市大面積清理流動人口,王荔蕻的地下室出租生意做不下去,這時她53歲,隱約感到自己是時候進入另類的

「退休生活」。

「她碰到那種非正義的事情,立刻就是血衝到頭、不能容忍」

閒下來,王荔蕻做的第一件事是給陌生網友「老虎廟」(化名)打了個電話。

她已經關注了老虎廟的博客一段時間,知道他為天安門周邊的流民建立了公益收容站「流民公房」。王荔蕻告訴他,自己的地下室結業時留下許多舊傢俱,可否供「流民公房」一用。老虎廟應約前往,但傢俱太大,並不合適。

送老虎廟出門的時候,王荔蕻問起了楊佳的事。2008年6月底,北京青年楊佳持刀衝進上海市公安局閘北分局,捅死了6名警察。而他的襲警動因是幾年前一次上海旅行時,因為不願意被查身份證與警察發生爭執,後被帶回警局。楊佳稱自己在警局被毆打,但警方拒不承認,投訴無門之下,楊佳採取了極端的報復方式。王荔蕻最早就是關注「楊佳案」才注意到老虎廟博客的。

老虎廟跟楊佳母親住在同一個小區,不時會向外界更新她受到警方監控的信息。儘管當時楊佳母親屬於現實中的敏感人物,為警方監控,在網絡世界中,管控並不那麼密不透風。老虎廟抓住每一個機會將這樁懸案和楊佳母親的遭遇從頭道來。王荔蕻當時的反應是:很憤怒。「我就覺得這個女的還挺正直正義, 當時感覺立刻就拉近了,」老虎廟回憶道。

兩人隨即說好每週六一起去看望流民,幾來幾往後,王荔蕻通過老虎廟認識了楊佳的母親王靜梅,並得知王靜梅遭遇了「被精神病」(註:楊佳失蹤當天,他的單親母親王靜梅神秘失蹤,幾個月後,親屬才得知她被改名換姓關進了官方的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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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荔蕻與吳淦圖片來源:王荔蕻推特

王荔蕻從小在機關大院裏跟其他「紅二代」一起長大,又在體制內工作多年,「維護政權對他們就是毋庸置疑的,我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麼。」那一刻,她感受到一張恐懼的網籠罩了自己。該發聲還是沉默?猶豫良久,她做了決定:採訪王靜梅,並把相關內容發布在網上。「如果我們不做聲,下一個張靜梅、李靜梅,會很多很多,」 回憶起當時的心情,她說。
為王靜梅發聲讓王荔蕻跨過了心裏那道坎,之後她一發不可收拾地參與到各種發聲和行動中。「她碰到那種非正義的事情,立刻就是血衝到頭、不能容忍,而且馬上要付諸行動,」老虎廟說。

為流民小張治療病腿,王荔蕻跟着老虎廟找到知名異議藝術家艾未未,從艾未未那籌到了小張手術需要的最後三萬元;為「鄧玉嬌案」到湖北大廈舉牌抗議,王荔蕻第一次跟屠夫合作,那也是她第一次被帶到派出所;她為羈押中突然死亡的訪民李淑蓮討公道,給李淑蓮女兒李寧種種照顧幫助,還帶着李寧找法律NGO「公盟」的許志永幫忙……

與當時其他民間異議者和行動者一樣,王荔蕻在網上活躍的平台逐漸轉移固定到了推特。除了短小、迅速、互動性強等優勢,相比早前活躍的「飯否」和「國內版推特」微博,推特這個美國網站享有「治外法權」,不會被刪,即便被封,也總有翻牆的辦法。如此,一次又一次行動的信息和人脈就可以積累。

為自家拆遷案件開始上推特、後來常與王荔蕻共同行動的75後網友「天天」(化名),便是通過推特結識了「王大姐」。「我在推特上看見她們給訪民發饅頭啊,舊衣物啊,有一天看到她在推上喊大家跟田喜(註:因輸血感染艾滋病的維權人士)一起吃飯,我覺得這個人很好,」天天說。她們很快成為好友。

除了行動者之間的彼此發現,推特平台還讓王荔蕻得以與崔衞平、艾曉明、艾未未、冉雲飛、張大軍、滕彪等知名的中國自由派意見領袖互動。

另一個自己:「他出事了,我怎麼能不為他做事情?」

王荔蕻第一次聽說游精佑,是在2009年上半年。老虎廟說起福建有個工程師,常給各種民間行動捐錢,包括「流民公房」。

年輕時就愛好文學名著的王荔蕻腦中立刻浮現出巴爾扎克式的畫面:一位個子小小的工程師,提着大大的公文包,每日勤勤懇懇但毫不起眼地穿行於南方小城,善良正直的他有個小秘密,每個月攢起工資的一部分,默默地捐助給自己認同的民間行動……

王荔蕻後來才知道,她曾有一篇博文寫到汶川地震中失去雙親的女孩「風兮」,文下有一位陌生網友給她留言,說要是她想去看望「風兮」,他願意給她報銷往返路費。那就是游精佑。

幾個月後,王荔蕻偶然聽說那個小工程師被抓了,震驚不已的她趕緊去了解發生了什麼事,這才關注到了福建「嚴曉玲案」:2008年2月,25歲的福建閩清女子嚴曉玲在與男友同居的出租屋中死亡,當地警方鑑定後稱嚴曉玲是由於「宮外孕」致失血死亡,嚴曉玲的母親林秀英則認為女兒是遭男友聶志雄及其朋友輪姦致死,警方為包庇「有背景」的聶志雄隱瞞了女兒身上的傷痕。

林秀英在曠日持久的上訪過程中結識了維權人士範燕瓊,範燕瓊將她的講述整理成文發布網絡,游精佑得知此事後也找到林秀英,為她錄製了口述視頻,由另一位福建維權者吳華英上網發布。2009年6月,範燕瓊、游精佑、吳華英3人隨即遭到警方刑事拘留,後以「誣告陷害罪」逮捕,此即為日後著名的「福建三網友案」。講述者林秀英卻沒有被抓捕。

王荔蕻得知此事時,該案還乏人問津,她為「三網友案」寫了博文。「最開始是發泄情緒,然後這個情緒發泄不完,我放不下,」王荔蕻回憶當時說。

天天回憶起那段時間,王荔蕻為這事找過很多人,請他們寫文章,但很少有人迴應。大家聚餐,但凡有人不了解游精佑的案子,王荔蕻就會反覆向對方解釋。大家開始想辦法,東一句西一句。

飯桌上說過的主意,大多由王荔蕻風風火火地去落實,比如,通過短信收集公眾聯署,呼籲福建司法部門尊重言論自由;收集網友給游精佑的生日祝福,為他辦缺席的生日會;號召網友一起到福建駐京辦快閃;到福建為游精佑的女兒拍視頻;給福建人大代表送公開信;每日更新三網友被羈押的天數;為聲援工作所需資金做眾籌……王荔蕻說服來的積極參與者屠夫,還到游精佑所在看守所外搭起帳篷,直到數天後被強行趕走。「三網友案」中花樣百出的行動手法,幾乎是此前維權運動的集大成,也有不少新形式。

看守所中的游精佑很快知道了外界對他的聲援。2009年11月23日是他的生日。律師來看他,說,北京那邊今天晚上要為他搞個活動。「因為這樣,我們管教也知道了我生日,他給我準備了我們那邊生日吃的太平面,」一年後出獄後的游精佑憶及此事,仍感到激動。

游精佑通過家人的書信了解到王荔蕻在主持這些聲援,他那時還從未見過她,但他並不覺得奇怪,「如果換位一下,我也會願意為別人去做這種事,」游精佑說。

王荔蕻則用「共鳴」來解釋自己的投入:「在這個世界上都是些聰明人,我不夠聰明,我的想法也很難得到自己原來圈子的呼應。看到游精佑我就覺得就很契合,我好不容易知道這樣一個人,一直在做我希望自己做的事,他出事了,我怎麼能不為他做事情?」

振臂高呼,圍觀「三網友案」

很長一段時間,儘管王荔蕻十分努力,「三網友案」在社會輿論的關注度很長時間仍是不温不火,直到「319」成為第一個爆點。

2010年3月19日是「三網友案」的第二次開庭,辯護律師和家屬都認為會宣判,王荔蕻想到,無論如何都要做一次「現場圍觀」。她與屠夫、張輝、老虎廟等七八個活躍參與者成立了「福建三網友網上虛擬關注團」,策劃現場圍觀的事項,分頭聯繫更多人去現場,並在網上公開號召關注。

這個關注團在福建現場的出現給了游精佑巨大的驚喜。

「『319』那天,6點多我就被送到法院了,我坐的車子進法院時,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拿着攝像機,我當時第一個就想到這是王大姐,我又看到我哥哥,」游精佑說。當時,王荔蕻大喊着游精佑的名字,追着法警的車,向他示意。進法庭後,游精佑聽到法警說,外面來了很多人。他忽然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這次開庭只進行了5分鐘,公訴方第一次發言就稱沒有找到足夠證據,要求延期審理補充偵查,法官立刻就同意延期,開庭結束。

福建歸來,「關注團」中的智囊、民間異議者張輝主導在中國多地舉辦了一系列的「319說明會」,王荔蕻在「319」現場拍攝的鏡頭被一遍一遍地播放:鏡頭追着一個在人群中鬧事被識破的便衣,衝過一條寬敞的馬路,又跑過一個路邊停車場,一群制服警察追來一擁而上,將前面同樣追着便衣的一個年輕男人摁進路邊花基,鏡頭急劇晃動,只拍到幻影似的許多黑色制服,有女人在大喊:「不要打我弟!」王荔蕻的聲音也在鏡頭外大喊:「小夥子你這麼年輕你幹嘛打人啊!」

這段視頻觸動了許多人。多次入獄的異議藝術家嚴正學見到王荔蕻時,握住她的手訴說自己看到視頻時的激動。他對王荔蕻說,他當年坐牢的時候根本就沒人管,感覺自己的犧牲一文不值,被扔到監獄裏頭,跟一個泥巴一個臭蟲似的,死了就死了。嚴正學曾在獄中自殺未遂,因生命垂危而被提前兩月釋放。

大多數普通網友看到的則是,這段視頻是網絡時代通過現場記錄及傳播,對公權力施壓的範例,由此有更多人開始追蹤「三網友案」的發展。

下一次開庭,定在2010年4月16日。

看完「319」視頻後,網友天天就想到現場看看。她記得,事先約好要一起從北京出發圍觀「416」的推友大概有十多個人,裏面有很多熟悉的名字,但都是第一次見面。

4月15日晚上,網友們在聚集在酒店,商討行動方案。「416」前一晚才在網友們集合的酒店裏完成的。

「關注團」的張輝有過企業管理和基層組織經驗,他負責「416」的分組:誰在大夥排隊時帶隊喊「一二一」,誰到了現場來喊口號,誰去買幾箱礦泉水、也要給警察送』,還要安排人負責撿垃圾……王荔蕻認為張輝的周密考慮,對「416」當天行動的良好秩序極為重要。

天天領到了用DV拍攝國保(註:國家安全保衞警察的簡稱)的任務,同時有人領到了掩護天天的任務。

按照張輝的建議,王荔蕻在現場不必主要露面。然而到了「416」當場,王荔蕻對喊口號的情況不太滿意,自己拿過擴音喇叭就喊了起來。

「游精佑!無罪! 范燕瓊!無罪! 吳華英!無罪! 我們愛你們! 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光輝!」

2010年4月16日,福州馬尾法院一審宣判「三網友案」現場,王荔蕻中氣十足的高音壓住了上百人的嘈雜。「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光輝」,這是時任國家總理温家寶在事件1個多月前的講話。全國各地的網友手系黃絲帶,戴着藍色胸牌,站在警察層層疊疊的包圍圈中,跟着她喊起口號。

王荔蕻身穿紫色羽絨服,拿着擴音喇叭,站在人群最外圈,與警察只隔一米的無人帶,在身後黑壓壓的年輕小夥的襯托下特別突出。

此次開庭,游精佑和吳華英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範燕瓊有期徒刑兩年。「416」時游精佑已被羈押9個多月,這個判決意味着他很快就能獲釋。庭外的網友們獲知結果後決定撤離,警方打開層層封鎖線,讓圍觀者們的隊伍有序離開。

但警察和網友的數部攝像機記錄下了王荔蕻振臂高呼的一幕,也是給她既往的人生帶來最多激情和苦難的一幕。

(上篇完,下篇將於10月29日週六刊出)

转自: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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