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平：爱到深处心卑微——陈犯云飞外传

云飞进去一年半了，准确地说，是五百五十天——一万三千二百小时——七十九万二千分钟。蹲过看守所的人就懂：在里面，尤其是才进去、快释放的人，日子不以年月计算，而是扳着手指数日子，计时单位精确到小时、分钟，甚至是秒……

一

“化平，笑着跟他们干，急啥子嘛。”

“心里藏着爱，就走得远。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基于爱，不是恨。”

云飞讲起话来，笑喷了。

四年前（2012年5月）我自遂宁赶到成都（赴遂宁是探望Liu贤斌家属），余刚领我到北门府河边喝茶，那是流沙河等老先生聚会的地方。云飞出现了，一个眼神，几句对白，就决定了我俩彼此的认同与接纳。

云飞带我到一条奇怪的巷子，进了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子，算是茶馆。我们就在这样的场合与访民朋友交流，好多人围住我俩，抢着诉说各自的冤情。云飞呢，扒在脏兮兮的茶几上记录。

那年月，云飞一个人，独自编写《访民一周动态（？）》，说是给政府分忧。他是那么安静、专注。有些访民朋友喜欢翻来复去诉说同一桩事，他始终认真倾听，面带笑容。这家伙，太耐得烦了。

终于“收工”了。我给云飞讲，这样的活我干一个月会疯掉。他只是微笑，半句也不解释，也不见他困。

后来我想：就是那天，正是那间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茶馆，与一大帮形形色色的访民朋友的交流，云飞赢得了我的尊敬。

一个人，彻底放下身段，仰视一个又一个穷困而又伤痕累累的冤民，一字一句倾听他们的声音，记录他们的需求——我见证了何为“与哀哭的人同哭”。

下面这个故事，是几个知情的朋友告诉我的：某年某月某日，云飞过生日，访民四面八方涌来，打个红包，情理之中。但云飞深知访民朋友的不易，拒绝所有红包，弄得场面有点尴尬。推让半天，云飞终于不得不接受了红包。他当着大家的面，一笔一笔登记，并向每个人承诺，红包的每分钱都要花在访民朋友身上。后来他真的兑现了。

二

我早上到合肥，上午云飞也到了，那是2013年4月8号，我们一同前往安徽现场，围观轰动海内外的“安妮事件”。次日，云飞拉我去公安厅。他的逻辑简单明了：安妮能不能上学，与学校没半分钱关系，找教育局没卵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安妮上学，国保头子出面才管用。那些坚决要去找教育局的人，由他们去好了。

四个月后，我坐牢去了。当局逮捕我，借口就是“安妮事件”，李化平成了“安妮事件”头目，哈哈哈。

我坐牢后，云飞就一次又一次奔向合肥，缠着国保，要投案自首。他站在法院外大喊：你们抓错人了，放了李化平，事儿都是我陈犯云飞搞的，与李化平没任何关系，我来投案自首了。（顾志坚弟兄，也坚持以自己的病痛之躯换我出狱[大哭]）至今，我也不知道，云飞到底去过多少次合肥——我出来时，他已进去。

三

去年八月出狱，我回到故乡。

妈妈给我讲，一个穿草鞋的四川伢子，墩墩矮矮的，来看过她，提了好多东西，还偷偷塞了钱在她口袋里……这伢子就是云飞。他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奔波几千里，跑到湖南，找到湘中山里，寻找我八十岁的妈妈，送去神的祝福……[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我天性迟钝，有时也没有办法，仅凭学理概念弄明白某些词语。我就是这样子，用了五十年，一点一滴理解何为“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

四

还是2013年，春初的一天，雅安地震。

刚刚得到消息，云飞就和我星夜奔赴主灾区芦山县。那时Xu志永已被软禁在其北京家中，门都出不了。志永委托我和云飞救助雅安灾区孤寡老人。两天后，我与艺术家辛巴一起启动“公民帐篷幼儿园计划”。但当天夜里我用了十几年的手机就被偷了；后来云飞打电话求助成都“冉匪”，搞来了几十顶教学帐篷，捐助幼儿园。

“孤寡老人救助计划”实际上由他独立完成，他一个人攀山涉水，奔赴天全灾区，寻找一个又一个急需救助的孤寡老人，一笔一笔亲手发放善款。天全—芦山公路那会儿坍塌严重，飞石砸到河里，牺牲了几个志愿者。云飞搭摩托车回芦山时，路上遇险差点死掉……那些日子，我们睡马路、住帐篷，雅安是雨区，有个夜晚，我的帐篷漏水，淋透也没醒……

五

很快，云飞先回成都了。他要参加成都四月最后一个周六的“公民同城饭醉”，再坐绿皮车去苏州为林昭扫墓。

我五月七号才离开芦山灾区。在成都，我带云飞去缘来客栈见肉唐僧、大眼（同行的还有“13亿卫小兵”）。走到楼梯口，云飞放慢脚步，吐吐吞吞开腔了：“化平，我还是不上去了。莫害别个。”我一脸茫然。“我这样的人，去见他们不好。”云飞继续说。突然，我懂了。我承认自己当时极度震惊，直直的盯着云飞……云飞“怯怯”的表情（原谅我词汇贫乏）告诉我：他（其实也包括我）这样的一线抗争者、敏感人士，是一个会带给朋友麻烦的人；为了保护朋友，尽量勿跟人接触。云飞这种表达，戳痛人内心深处某个隐秘角落……

今天，找到了“爱到深处心卑微”这句话，我才理解云飞的“怯怯”，才真正释怀——泪奔……

六

五月十三号，云飞在郫县被暴打，在医院呆了几个月。

事发后，我最先赶到郫县人民医院。随后来了一个国保。望着脸肿如瓜、讲不出话的云飞，我悲愤交加，对国保说：“凭什么将我云飞兄弟打成这样？要是我，我砍你两刀！”

国保将我当成了冉匪，一个劲解释，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自己家里出身不好，年少受过很多羞辱，不会为几千块工钱搞这种没屁眼的事……我不信，凭我多年经历，没有国保松口，下面的人根本懒得理我们这些人。

我找到卢律师，卢律愿意代理这个伤害案。我建议云飞：第一时间委托律师，报案、锁定证据，做伤情鉴定……第二天早上，卢律开车和我到郫县人民医院……云飞很快选择不发起诉讼……他总是牺牲自己顾全大局，希望成都公民朋友有多一点点生存空间……隐忍，是云飞的功课。

七

某日，云飞郑重其事地要请我喝酒、吃蹄花。这太隆重了，因为我知道，云飞和志永都没有请人吃饭的习惯[憨笑]。我和小银从四号工厂出发，赶到几十公里开外的郫县人民医院“赴宴”。云飞找了间苍蝇馆子，欧阳小戎也来了（他在医院陪护云飞几个月）。那顿饭，花了三十几块钱，我买的单[呲牙]。

这就是我的云飞弟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您可曾知道，他帮助过多少公民朋友？您可曾知道，他长年奔波在大江南北，坐绿皮车去过多少地方，探望良心犯家属？您可曾知道，他进过多少派出所（至少39个）被讯问、被变相软禁？您可曾知道，他受过多少伤、挨过多少莫名其妙的殴打……

八

记得那年春节，在高铁上，与志永默契地分享“服务、担当、放下”这个理念时，脑海里老是云飞：每一个词组，每一个闪光点，每一个画面，都与云飞相关……

下笔至此，我不住地感谢神。感谢神，引领我们这些卑微渺小的人，一点一滴翻转。愚笨如我，半辈子活在黑暗里也曾洋洋自得，不知罪身是何等深重。主啊，我感谢赞美你，你的恩典够我们用的。

又是一个不眠夜，通宵达旦写云飞，塞着耳机听音乐，边写边哭。文章写得好慢……

2016-09-23 成都

转自：中国人权双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