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伟江:刚接到方迪(方洪儿子)电话,重庆因发一坨屎微博被劳教的方洪(方竹笋),在家中醉酒死亡,才五十岁。因老浦介绍,袁裕来和我代理他诉劳教委的行政诉讼。生命无常,一路走好。
(左袁裕来,中方竹笋(方洪)右边 斯伟江)
重庆打黑,红旗下的“一坨屎”
口述:方洪,网名“方竹笋”,生于1966年,重庆涪陵人,“一坨屎”劳教案当事者。
采访:刘青松
时间:2013年1月23日
地点:涪陵
我这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我是标准的“红二代”。我养父打过抗战,副军级干部;养母获得过渡江战役纪念章、三级解放勋章、共和国缔造勋章和胜利勋章。1983年,我高中毕业,16岁到吉林当兵。
当兵生活苦得很,每人每天伙食费七角三分,还老是不足,上头说是省点出来救灾。我那时候是个好青年,年年得嘉奖,部队要留我一年,说是安排入党,我没留。一辈子从没想过参加啥组织,一个人过得自由点最好。
回涪陵后,进林业局,先在机关搞机要,后来管林场。武陵山国家森林公园就是我一手搞起来的。
我这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不对的事,就喜欢说。从小母亲教育我,说得最多的是:不要拿别人东西;要同情弱者。
2002年,我听说涪陵区政府因为财力不足,让每个行政执法人员每年完成罚款8000元,罚得不够,基本工资发不全;超额完成部分,跟政府各拿一半。我写了一篇文章,说这是恶政,还跑到政府大楼区长办公室,把文章交给区长秘书。后来,这个政策没再执行了。
2003年,我开始接触网络,学会了发帖,经常泡在凯迪网“猫眼看人”、四川麻辣网、涪陵人论坛上,发帖呼吁捐助孤儿,批评学费高、警察开公司。我发了一个《谁来管一管蔡家坡水果批发市场》,有关部门去那儿看了,又组织政协委员去看,后来把脏乱差的市场迁走了。当时我有一种成就感,觉得为社会做了事情。
2004年底,我开始用“方竹笋”这个网名,因为我吃火锅时最喜欢竹笋。
当年我在涪陵也算是网络名人了。区委书记在干部会上说,要多上网了解民意,你们如果不晓得“方竹笋”就说明你们没上网。
到2008年,涪陵区公安局聘请我为义务警务监督员。这么弄其实是想让我知点趣。一到敏感日期、重大事件,他们就请我吃饭、喝茶,怕我在网上说过激的话。
这一年有个25年工龄就可以退休的政策,我就退了。才42岁哈。
薄刚到重庆的时候,我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感。关注薄,是从2008年唱红起,我反感政府部门每人花一两千块公款买衣服,工作时间去唱红歌。
2009年刚开始打黑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啥大问题,心想打掉一些小偷小摸,整顿一下也要得。后来才觉得不对味了。我看了黎强案赵长青的辩护词,听说了铁山坪的刑讯逼供,还有18个警察吃饭时说这些刑讯逼供的事全都被处分了。我觉得,黑,不是这么打的。
2010年1月,我在博客上发了几篇批评打黑的文章,其中一篇写:“忆国防部长为屁民而上书直叫‘枪毙了我吧,痛呀’,难道五十年后的中国人又想回到那脊梁被打断的时代了吗?”我把这篇文章发在“猫眼看人”、天涯论坛,反响很大。涪陵网监马上把本地论坛上的这篇文章删了。
我晓得自己当时已经是重庆警方网监部门的重点监控对象,不过一点也不担心,我没觉得写文章有啥,只是表达一下意见,大不了被删。当时重庆网监的做法是,外地网友就收买,本地网友就监控、打击,我看不起他们。
“一坨屎”,劳教一年
2011年4月22日,李庄案第二季继续开庭。一大早我就醒了,在床上抱笔记本电脑看庭审进展。之前,我把斯伟江律师的辩护词《正义不在当下,但我们等得到》贴到了腾讯微博上。
上午9点过,我看到了检方撤诉的消息,一激动,很快发了一条微博:“这次就是勃起来屙了一坨屎叫王立军吃,王立军端给检察院,检察院端给法院,法院叫李庄吃,李庄的律师说他不饿,谁屙的谁吃,这不退给王博士了,他主子屙的他不吃谁吃!”
当时,我只有20多个粉丝。我又把这条微博的内容贴到“猫眼看人”的一个跟帖里。
9点20分,我起床,出门到楼下超市买了肉、带鱼,还买了一瓶白酒,整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喝了半瓶酒。饭后,睡觉。
晚上8点,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涪陵区公安局网监支队一个警察说,“老方,你过来一下。”
网监支队我去过多次,都是熟人。我去了。对方问:“你写那个‘一坨屎’有啥目的?”
我说,“没啥目的,就事论事嘛。”当时,那条微博只被转发3次。
谈了1个小时。对方让我把那条微博和跟帖删掉,说,“你今后少写点这种东西。”
我回家,把微博和跟帖都删了,还把中午剩的半瓶酒喝了,接着睡觉。
第二天下午3点,我又被手机铃声吵醒。一看,有17个未接来电,同一个号码。接电话,是片区派出所副所长,让我去一下。
我以为还是和昨天一样去谈一下。我泡了杯茶,抱在手里,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副所长又来电话,让我迁户口,说“你这个事搞得我们好恼火哟”。
我心一沉,晓得事情不妙。我到楼下超市,让伙计扛了一箱啤酒上来,关了门,一边喝啤酒一边上网。
上网不过十来分钟,停电了。一会儿,我感觉到门外来了人。我没慌,去热饭吃。打火时才发现,停气了。
我用头一天剩的冷带鱼下啤酒。吃完,看书。也不紧张。我当时想,反正事情来了,就这样吧。如果他们破门,我肯定要拿菜刀砍。
他们在门外守了一天一夜。我喝了十几瓶啤酒。
24日下午4点多,我19岁的儿子方迪从邻居家翻小窗进屋。方迪在外面打工。我和爱人离婚之后,儿子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方迪说,20多个警察在外头,还架起了消防楼梯。
我叫方迪跟几个维权人士联系,说我这个事。我在一张纸上写了个情况说明,藏在花瓶下面。
方迪出去和警察交涉。大多数人走了,只留下两个。我开了门,跟他们一起去了派出所。
天快黑的时候,重庆市公安局一个副局长、重庆市公安局网监总队头头、涪陵区公安局局长都来了,十多人,到楼上开会。
副所长找我要走家门钥匙,说是要拍照。后来我才晓得,家里的两台电脑被抱走了。
副所长回来后对我说:“上面说,拘留10天。”我在拘留证上签了字。
过了一会儿,重庆市公安局法制处的人来说:“决定对你劳教一年。”
我蒙了一秒钟。对方问,要不要聆询?我说,不用。聆询没得用,这我以前就晓得。劳教决定书虽说是劳教委盖钢印,其实是警方内部几个人定的,随意得很,有的劳教决定书上身份证号码多了一位的情况都有。
我要求见方迪。方迪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我给他说了要被劳教,很平静。
儿子有点慌。我要他镇定些,说,没啥大不了的,要他回去拿我的换洗衣服。拿到衣服过后,当晚,我进了拘留所。
4月29日晚,我在拘留所收到了重庆市劳教委盖钢印的劳教决定书。劳教理由是:“因为在腾讯网络散布谣言,扰乱社会治安秩序。”
我在劳教决定书上签了字,被转交涪陵劳教所。
我这个案子后来新华社报道过,就叫“一坨屎案”。哈哈。
我跟管教谈政治
待在劳教所虽然不自由,但伙食比当兵时还好点,两天一顿肉。里头的警察都晓得我,对我比较客气,我从没挨过体罚,也没吃太多苦,所里每天还给我发10支烟。里头其他劳教人员都叫学员,他们没这待遇。
学员都要干活,每个人每天要做6500个圣诞树上那种小灯泡,太多了,工厂熟练工才做4300个。反正做不完,我每天只做两三百个就交差了。我给管教说,劳动不能强迫。我还鼓动别的学员争取权利。管教拿我没办法,说,你愿意做多少就做多少,但是不要多走动,不要跟新来的学员接触。
学员都要背“五要十不准”,我偏不背。我对管教说,“只要你们愿意出一份保证书,保证你们今后不拿到法庭当我的认罪书,我就背。”嘿嘿。
我跟管教谈政治,他们都说不过我。后来上头有个规定:和方洪聊天,必须要所里批准。有个外号“严铁嘴”的管教来和我聊,从上午9点聊到下午5点,最后没招了,说,你少说点话。
有个以前认识的警察开我的傻玩笑,打我背上一拳,我向上面告状,这个警察下课了。
平时吃饭,一般学员可以自己花钱买肉菜,但政治犯、信邪教的、有自杀倾向的、涉黑的除外。我属于政治犯,想吃肉吃不到,有一回当着大家的面朝所长喊:“所长,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给你们账上打点钱,让我买肉吃,行不?”嘿嘿,后来他们默许我买肉吃。
当时,由于生活规律又不劳动,我体重长了十多斤。
“旅游”一圈不“落轿”,又回了劳教所
2011年6月2日晚,方迪联系上了维权人士。网上有了给我打抱不平的文章。美联社也报了我的事。
6月7日一早,很多警官到劳教所来,说是来看“方大爷”。
涪陵公安局三个头头一起来和我谈,问我对李庄案的看法。我有啥说啥。后来有人把话挑明,要方迪跟他们走,避一段风头。威胁说,不然“你儿子有可能被绑架,下河游泳有可能被淹死”。
我毛了,说:“我对你们的智慧没有高估,对你们的无耻没有低估。”
方迪不愿跟他们走,说要绝食。那段时间,他电话不断,很多媒体和网友声援他。我给方迪说:“他们马上要放我出去,你还是配合他们,跟他们去耍一趟嘛。”
6月8日,方迪和他女友、我前妻跟七八个警察去了仙女山,住在一个五星级宾馆,每天好吃好喝,就是不能上网、打电话。
6月27日,警察带方迪他们回到涪陵,又住宾馆,一直住到8月2日。这期间,方迪每天拿两百块钱,不过还是不能上网、打电话。
6月28日,受我这个事影响,涪陵区公安局一个头头下课,调到重庆市局。我从劳教所出来后,曾经在重庆的大街上碰到他,他拉我到他办公室谈了一个多小时。他给我交底说:“你这个案子,本来可以教育一下就算了,上头要办,下头没办法。王立军这人不可理喻。”他对上头说,控制得了重庆,控制不住全国。
8月2日,我出了劳教所。之前,按他们的要求写了份保证书,保证出去后不上网,不跟媒体、律师联系,不喝酒。
出来后,警察又带我和我前妻、方迪和他女友去了仙女山,在宾馆住到8月15日。我每天溜出去喝酒。嘿嘿。
回家第二天,我就打开电脑上网。我才不管啥保证书。一会儿,派出所就来电话说:“怎么又上网跟人聊了?只许看,不许发言!”
8月17日,我在“猫眼看人”上发帖说:“大家晓得德国大使馆的Email不?”一会儿,两个警察上门,说:“你写了保证书,怎么不落轿?上面要涪陵硬起来!”我说:“王立军是来俊臣式的人物,下场肯定好不了。”
8月18日一早,派出所的人又把我叫去,说是要送我回劳教所。我说身上没钱,对方借我两百块。
到了劳教所,所里不收,说没手续。
回到派出所,我躺到椅子上睡着了,睡到晚上11点多,又被送到劳教所。体检时,医生说,“你怎么这么黑?是不是得过肝炎?”我说我七八岁时得过黄疸肝炎。医生说,“你是肝硬化,回去医好再来。”
又回派出所,折腾到半夜三四点钟,又去劳教所,这回才收了。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回劳教所后,我还是成天抱着个茶杯,一斤沱茶喝一星期。做耳机小线圈,任务是每天1200个,我只做得了几十个。两个警察随时盯着我。
2011年9月底,上头对我说:“你叫方迪不要在外面活动,不然他要犯罪,你前妻也要犯罪。”当时,方迪联系到律师来代理我的案子。
10月6日,方迪被抓,罪名是“容留他人吸毒”。警方没找到吸毒器具,只有七八个年轻人的口供。这七八个人当时全部取保候审,我出来后去找他们,只找到四个。他们不说。我听说,他们遭过刑讯逼供。
方迪被刑拘3个月时,有人做他工作,说他妈妈在外边病得很严重,让他认罪,说最多判半年,在里面再待3个月就出去了。方迪认了罪,结果一审没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判了一年零两个月。
没得法。我还是喝我的沱茶。当时任建宇在我隔壁,成天在那儿写信,给女友写信,给村干部写信,不写的时候就叹气,进来后瘦了20多斤。我劝他说,“我出去之后,才救得了你。”
12月27日,任建宇的女友到劳教所,带来一本《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到其中一篇写李庄案,有一句记得很清楚:“天亮时,我会告诉你天黑时发生的一切。”当时我就给人说,王立军要出事了。管教不让我再看书报。
2012年2月,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王立军出事的消息,就对管教说,薄也快完了。
4月21日,我的一年劳教期快到了,涪陵公安局一个副局长带几个人到劳教所来找我谈。我故意调侃说:“我不跟你们谈,我是国家栋梁、意见领袖。”
第二天,又有人来谈。他们劝我低调点,说我出去后只要不打申请撤销劳教决定的官司,可以给我补偿。我说,不需要。对方说,那就走法律程序,不要上访。我说,上访不如上网。
我的历史使命完成了
4月24日早晨7点,我出了劳教所大门。单位领导给我接风,想让我回浙江老家休息一段时间。我说,我隔几天就要找律师。领导说,莫被人利用。
4月29日,我修好了电脑,上网。我把QQ签名改成“寻找任建宇和王忠帅的家人”。王忠帅也是劳教学员。
5月9日,我在长江边接受外媒采访,围了一圈人。我说薄“还法西斯之魂”,有人不服气,和我吵起来了,差点动手。
我到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起诉了重庆市劳教委。案子庭审,斯伟江的代理词,结尾说得好:“不管在重庆这一片美丽的土地上,司法的历史如何沉痛,荒唐,我们只有像个男人,勇敢地面对他,承认错误,才能抬起头来,面向一个光明的未来!而不是像个太监,推诿,掩盖,让被践踏的宪法、法律,在血泪中无助地哭泣,沉吟,这样,中国将迎来一个不稳定的明天。”
6月29日,法庭宣判:重庆市劳教委处罚方洪一年劳教的决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予撤销。当时,连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都起立鼓掌。
后来,我提起行政侵权赔偿诉讼,要求国家赔偿和36.7万元精神抚慰金,重庆市劳教委在媒体上公开道歉。但是法院驳回了重庆市劳教委公开道歉和精神抚慰金要求,只判了5万多国家赔偿金,赔偿天数是351天,我被带到仙女山那些天没算。
我一直打官司,就是不想让这个事冷了,要让更多人关注劳教问题。
劳教废了。记得法庭撤销对我的劳教决定时,我跟律师开玩笑说:“我的历史使命完成了。”
采访手记
坐上火锅桌,“方竹笋”点的头一道菜是竹笋。
几口酒下肚,开始消遣自己:“有人要我注意形象,当英雄,其实我不是啥英雄,除了不赌不嫖,一身臭毛病。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在不干坏事的前提下,愿做啥就做啥。”
再喝几口,开始眉飞色舞:“官司打赢、撤销劳教决定那天晚上,我又喝麻了,深更半夜,醉醺醺的,找不到回宾馆的路,在派出所里睡了一夜。”叹口气,“别人一直叫我少喝点酒。”
杯中酒快见底时,眼角泪花闪烁:“我在里头从来没哭过,连方迪坐牢都没哭过,听说了有可能要废劳教的消息后,我哭了,不对,是掉泪了,发自内心地掉泪了。”
笔者扶他回家。夜色深深,江水苍茫。楼道黑,一步步闷响。
转自:焦点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