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强:我所认识的夏霖

夏霖
我认识夏霖挺早的,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如果不是2003年就是在2004年。

他此前放下在贵州已经发展得相当好的事业,只身到北京想要做些什么,据说是受了余世存那篇《八-九一代人是丑陋的》的文章的刺激。当时就在北大旁听一些课程。好像是在茅海建老师还是哪位老师的课堂上,他和玉闪相识,此后相交多年,不只是道义之交,更是在生活中彼此互动很多的莫逆之交。

有一段时间,我和玉闪合租一套房子,夏霖常来玩,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打牌打麻将。印象中他和玉闪都是很会算牌的那种人,把每一张牌出对出错看的很重,打牌也常常是他们赢。当时常一起打牌的还有楚望台,我们都叫他小楚,后来和夏霖一起代理邓玉娇案的就是这位年轻的小楚——夏楠律师。

我当时对夏霖的印象并不很好,觉得这个家伙很精,而且常年带着一个女助理(其实是他很重要的拍档,后来大家也很熟悉的一位维权律师)一起出没,我也不太喜欢。我当时就已经是一个很要命的道德主义者,总觉得要“严肃认真地生活”,配得上自己所追求的民主自由理想。而夏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老于世故的人。所以,我总在他的身上看到一些矛盾:当年枪响之后,夏霖和几位同学撕掉团证,发誓不进体制混饭吃,这是相当决绝的英雄情怀;已经成为贵州最有名的刑辩律师,靠着过硬的技术从枪口下捞出若干条人命之后,毅然放下在贵州的前途,跑到北京来想做些事情,这是相当有行动力的理想主义。但是,在生活接触中,你发现这个人谈法律的时候很执着于技术,明明在从事维权,却不希望别人给他贴维权律师的标签。他当然对体制有很清晰彻底的认识,但是在他的行动中他小心翼翼地不撕破脸皮,总是试图维持与体制的和平共处。

这些在我看来,都是“革命”不彻底的表现。所以当时和夏霖就没有太多私人交往,基本上都是因为玉闪的缘故,大家在一起吃饭聊天唱卡拉OK。说到唱K,我想起夏霖当时最爱的曲目基本上都是罗大佑的歌,其中有一首《台北红玫瑰》,他好像每次必唱。

有一次,夏霖听说我和新月在老家举行了婚礼,硬是给我们塞了一些钱,我都不记得是六百还是八百了,在当时还是不小的一笔钱。我们坚持不要,他坚持要给,拉拉扯扯搞了好久,我们还是没有拗过他。老夏的为人仗义,从这个事情上我算是有所认识。

后来我们离开北京,开始做乡村图书馆以后,回到北京的时候还是偶尔会在玉闪家见到他。我当时想把所有朋友都拉下水,所以但凡碰到熟人,我就劝人家做“立人之友”(每年捐款200元以上)。很多朋友都是这样加入“立人公益事业”的,但是跟夏霖说了,他的回应非常冷淡,他说:英强,我不看好你这个事情,你这是在和党国争夺青年,很危险的哦!

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并不认为党国会看得上立人这么一个小小的机构。何况我多次公开声明,立人是非政治非宗教的,并无政治企图,不以当局为敌,只是想要帮助乡村青少年得到一点成长的精神资源,至多也只是在为还不存在的新社会培养未来的人才。但是,老夏的这个敏感,后来证明是对的。

我虽然从来没有说过,我也很感谢老夏和一些朋友很早的时候就给我泼过冷水,所以从2010年起,立人开始经受一些压力,一些分馆被关,一些活动被取消,我都很淡定地面对,内心没有什么恐慌。到2014年,立人被列在打压NGO的第一波中,全军覆没,我也没有太多悲愤,因为确实知道这是迟早要来的事情。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总是试图将一切异己的力量都消灭在萌芽状态。但是却不知道,那些萌芽本身,是社会变革的先声,是时代变迁的种子在破土,是自发秩序的生长,掐掉那些萌芽,其实也是在断送自己的未来。

和后来发生的事情相比,立人被关,是一个很温和的事件。此后,玉闪被莫名抓捕,夏霖挺身而出为玉闪奔走,一个月后自己也失去自由。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什么把柄被抓在当局手里,但是有几点是很清楚的:

第一,这是一个政治迫害,而非什么单纯的刑事案件。当局想要以诈骗罪来收拾夏霖,是一个赤裸裸的谎言,因为夏霖被抓之前,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报案说夏霖诈骗了他。这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二,夏霖在失去自由一年七个月之后仍然能保持零口供,表明他对司法体制的熟悉和绝望的反抗,我很为他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担忧。

第三,人们在夏霖案上的普遍沉默,表明了国人根深蒂固的道德主义,值得所有追求公义自由的朋友警醒。

最后这一点,我要多说几句。我之前在夏霖案上什么也没有说,固然是因为不太熟悉,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未尝没有自己的一些鸡贼的顾虑:一则担心别人说我不是一个好基督徒,老是跟关心政治的人搞在一起;二则担心别人说我借朋友落难来营销自己,消费朋友的苦难;三则担心对夏霖不太了解,万一他真有道德上的亏缺,为他发声会连累自己。

说穿了,这都是因为自私和冷漠。我并不真正关心夏霖,我并不爱夏霖。其实,我最爱的还是我自己。上帝要我们这些信他的人,“与哀哭的人同哭,与受捆绑的人同受捆绑”,但是我们一点也不打算这么干。这表明我自己在信仰上的假冒为善。求主怜悯和饶恕。

去年冬天,玉闪被取保不久,我去北京时顺便探访玉闪一家,才知道玉闪出来以后一直在为夏霖奔走。他设法联系到一些被警方威胁,从而“举报”夏霖诈骗的当事人,陈明利害,诉诸良心,请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有当事人愿意顶着压力找警方撤回“举报”。警方立即对玉闪的行动进行限制,不许他出门。

在玉闪家,我见到了老夏的妻子林茹。她默默地承受着这忽然临到的灾难,努力地支撑着丈夫被带走后的家庭,辛苦而艰难地为丈夫奔走。我想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她。

一直感觉对夏霖很亏欠。在玉闪前后、差不多同期被抓的朋友当中,只有他到现在还没有出来。那批人当中本来可能会有我,但是蒙主奇妙的保守,我至今平安无事。我感到最亏欠的是,除了前年底去年初的一段时间,慢慢地我已经习惯了夏霖的被失联,我已经慢慢地很少想起他,也很少为他祷告。愿主保守夏霖的生命安全,使他经历患难而不被打垮,愿主的恩典和怜悯早日临到夏霖一家。

我相信,仁慈公义的上帝让这一切发生,都必有祂自己美意在,只是我们今天还不能知道。或许,夏霖案能够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国人的虚无、虚伪和虚妄,使那些在绝望中寻找意义的朋友们能够猛回头,不再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建立在自己的道德文章、行为事功之上,转过头来仰望上帝的恩典。耶稣说:“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愿主使这些发生在朋友们生命中的苦难不是徒然的,而是重建之前的破碎,是膏抹之前的洗涤,是黎明之前的黑暗,是祝福之前的降卑。愿主保守夏霖和林茹一家,使他们被保护,被安慰,被拣选,被炼净。

老夏,虽然你暂时看不到,我送给你一首诗,来自圣经诗篇第23篇,愿你在患难中遇见那位创造天地,掌管历史、万物和人心的上帝。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著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李英强,成都秋雨之福归正教会会友

2016年6月16日,写于夏霖案开庭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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